幾天后,閑言碎語如同初春的柳絮,悄悄在街坊鄰里間飄散開來。李嬸在菜攤前挑揀著水靈靈的青菜,撇著嘴對旁邊的王姨說:“嘿,聽說了嗎?老林家閨女那事兒!要我說,老林頭做得對!就得這么硬氣!自家閨女受了欺負,當爹的不站出來撐腰,還指望誰?難道等著外人看笑話?該!”她用力掐掉一片黃葉,語氣斬釘截鐵。
巷子口曬太陽的王大爺,捧著紫砂茶壺慢悠悠呷了一口,布滿皺紋的臉上卻帶著幾分隱憂,他搖搖頭,聲音拖得老長:“理兒是這么個理兒……可話又說回來,‘清官難斷家務事’吶。長輩插進去一腳,是好是歹?萬一……萬一那小子面子上掛不住,心里頭記恨上了,往后給小鞋穿,這不反倒添亂嘛?唉……”他嘆口氣,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,眼神渾濁。
無論議論如何紛紛揚揚,是贊許老林的雷霆手段,還是擔憂他插手過深,有一點,卻在所有交頭接耳的喁喁私語中,在每一次搖頭或點頭的微妙表情里,達成了無聲的、堅硬的共識:動手,不行!那條線,模糊不得,更踩踏不得!那不再是夫妻間拌嘴斗氣的延續,而是驟然墜入另一個冰冷、黑暗的深淵。一次縱容,便如同推倒了第一塊骨牌,后面想收?難如登天。爭吵,哪怕吵得房頂掀翻,終究是唇舌的刀光劍影;而一旦肢體接觸,性質便徹底劇變。那不再是家事,那是暴力,冰冷的、摧毀性的暴力。再烈的火,燒到指尖觸及對方皮肉的前一秒,也該被這念頭狠狠澆滅——想想縮在角落發抖的孩子,想想苦心經營的這個家。
夜已深沉。老舊的居民樓里,大部分窗戶的燈光都熄滅了。林薇站在臥室窗邊,看著外面昏黃路燈下寂靜的街道。身后傳來窸窣的聲響。陳遠悄無聲息地走到嬰兒床邊。囡囡睡得很沉,小小的胸脯隨著呼吸均勻地起伏,紅腫的眼皮在睡夢中偶爾還會不安地顫動一下。
陳遠站在小床邊,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。他伸出手,指尖在離囡囡柔軟臉頰還有一寸的地方,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,猛地停頓、蜷縮,然后緩緩地、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,收了回來。他最終只是俯下身,隔著欄桿,極其輕緩地,用嘴唇碰了碰孩子汗濕的額發。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,生怕驚醒了她,也驚醒了這好不容易重新拼湊起來的、薄冰般的寂靜。
他直起身,轉過頭,目光與窗邊的林薇在昏暗的光線里相遇。誰也沒有說話。窗外的路燈透過紗窗,在他們之間投下模糊的光影分割線。城市低沉的嗡鳴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。陳遠沉默地走到林薇身邊,沒有試圖靠近,只是同樣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。過了很久,久到林薇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,他才極其低微地、幾乎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一句話,散在沉寂的空氣里:
“囡囡剛才……夢里抽泣了一下。”
林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。她沒有回頭,目光依舊固執地投向窗外那片深不見底的黑。黑暗中,似乎有什么東西無聲地碎裂,又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、艱難地重新凝結。夜,還長得很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