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言一出,松濤齋內氣氛驟然一緊。
蘇轍眼中閃過一絲驚訝,崔文璟、韓子瑜等人更是屏住了呼吸。
蘇洵非但不惱,眼中反而爆發出更濃烈的興趣,身體微微前傾:“哦愿聞其詳!”
“其一,名分大義之難。”
陸北顧豎起一根手指:“蘇先生在第四段所期的‘攻其必救’,認為項籍進攻關中,秦軍諸將必然舍趙來救。然項籍根基在楚,在諸侯聯軍。若其舍趙而驟然入關,據秦宮室,挾秦降王,在天下人眼中,此非‘挾天子’,恐成‘代暴秦’!”
他點出了蘇洵策略中一個關鍵而常被忽視的軟肋——政治合法性與人心的向背。
項籍殺宋義之后身份是“上將軍”,而不是“楚王”,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去救援趙國,并不是去進攻咸陽。
如果這么做,那么在當時的政治語境下,極易被解讀為篡奪和背叛反秦聯盟的初衷,失去道義制高點。
當然了,道義只是前提,最重要的,還是現實可行性。
“其二,后勤根基之難。”
陸北顧豎起第二根手指,目光掃過眾人:“項籍其主力乃楚地之兵,糧秣輜重亦多賴后方楚地及諸侯供給。孫子云:‘軍無輜重則亡,無糧食則亡,無委積則亡’,蘇先生所設‘疾趨咸陽’,輕兵突進,千里奔襲,其軍需何以保障”
“一旦項籍西進,河北之地的章邯在滅趙后,定然會斷其后路輜重.無穩固之后方與暢通之糧道,西進之軍則頓成孤軍,進退失據,危如累卵!縱入咸陽,亦如無根之木,無源之水,焉能持久”
項籍的根基在楚地,在聯軍體系。
千里奔襲咸陽,后勤補給線極度拉長,哪怕一路攻無不克,沒有在任何堅城雄關下遇到阻礙,也要經過新降的、充滿敵意的秦地,同時還要留下足夠力量守住糧道,這幾乎是無法完成的任務。
“其三,人心歸附之難。”
陸北顧豎起第三根手指,語氣愈發沉凝:“蘇先生論中,言及項籍若據關中,則可如劉邦一樣盡收民心。然此點,我以為尤為艱難劉邦入關約法三章,盡除秦之苛法,與民休息,故秦民‘唯恐沛公不為秦王’。而項王為人,剛愎暴烈,縱入咸陽,豈能如劉邦一般寬仁”
“我認為,恐怕極難改其殺伐酷烈之作風。屆時,關中父老,不畏其威而懼其暴,豈能真心歸附失關中民心,則‘王天下’之基,便已崩塌一半。再者,諸侯之心,畏其威而未必服其德。項籍若舍棄救趙而驟然據秦之形勝,相當于背棄聯軍,再以強橫姿態凌駕于諸侯之上,恐非但不能令其歸心,反會加速其離心離德,使彭城分封后的局面提前上演,甚至更為慘烈。”
陸北顧說完這三點,對著蘇洵拱手道:“蘇先生之策,乃奇謀。然其施行之難,在于名分、后勤、人心三者,環環相扣,皆非項籍彼時之力、彼時之性所能克服。故我以為,項籍之敗,其根由固在‘無取天下之慮’,然此‘慮’之缺失,非僅在于未識咸陽之重,更在于其性格、見識、根基、行事方式本身,便已注定他難以真正駕馭并穩固那‘取天下’之后果。其失,乃先天之失,非一時一地之誤也。”
陸北顧最終將項籍的失敗,歸結為更深層次的人格特質、政治根基和行事邏輯的缺陷,認為這些內在因素決定了項籍即使做出蘇洵假設的戰略選擇,也因其自身的“硬傷”而難以成功。
這比單純指責一個戰略失誤,更觸及了悲劇英雄的本質。
松濤齋內,一片寂靜。
蘇洵陷入了沉思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