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既然弟弟和趙抃都推薦了,那應該已經排除這個可能了。
時間在無聲中流淌,唯有陸北顧翻動試卷的輕微聲響。
他看得極仔細,眉頭時而微蹙,時而舒展,顯然是在腦中飛速地拆解、思索著每一道題目的關節要害。
這份景祐元年的制科題目,果然與慶歷興學后流行的路數頗有不同,墨義部分考的內容更為古奧冷僻,時務策更是只有一道,所涉實務雖非當下最熱門的議題,卻也直指大宋弊病。
終于,陸北顧將整份試卷默讀完畢。
他抬起頭看向宋庠,聲音清晰:“宋公,晚生已閱畢試題,不知可否借用紙筆”
“自便。”宋庠微微頷首,指了指書案一側早已備好的澄心堂紙與上品湖筆、端硯。
硯池中清水微瀾,一塊松煙墨錠靜靜躺在旁邊。
陸北顧起身,動作沉穩地研起墨來。
墨塊在細膩的硯石上打著旋,發出均勻而低沉的碰撞聲,深黑的墨汁漸漸化開,濃淡合宜。
他選了一支中楷狼毫,在硯邊輕輕掭去多余的墨汁,筆尖飽滿而不滴垂。
隨后,他取過一張紙鋪開,用鎮紙壓好,屏息凝神,再次閉目片刻,將腹稿在心中最后梳理一遍。
再睜眼時,他眼中已無半分猶疑,只有全然的專注。
他提筆蘸墨,手腕懸空,落筆于紙端。
他先答的是那道關于“榷鹽利弊”的時務策。
他沒有用尋常舉子慣用的華麗鋪陳與引經據典的堆砌,開篇便直指核心,點明榷鹽之制本意在于“抑豪強、濟國用”,立意既正且高。
隨即筆鋒一轉,以極其冷靜克制的筆調,條分縷析地列舉其在執行中易滋生的三大弊端:“一曰吏胥苛擾,私販橫行,反傷民利;二曰鹽價騰踴,貧者淡食,怨聲載道;三曰官鹽質劣,民不堪食,徒耗國帑。”
每一條都輔以簡潔有力的推論,邏輯嚴密,層層遞進。
最后,他并未徹底否定榷鹽,而是提出“量地制宜”、“嚴懲貪瀆”、“暢通輸運”三條改良之策,雖無驚人之語,卻務實可行,絲絲入扣,顯示出對基層吏治的洞察。
整篇策論一氣呵成,行文洗練,毫無贅言,字里行間透著一種近乎冷峻的務實精神。
宋庠不知何時已悄然踱回書案不遠處,負手而立,目光落在陸北顧筆走龍蛇的紙上。
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情,但捻著胡須的手指,在讀到那三條弊端與對策時,微微停頓了一下。
陸北顧的水平,比他想象中,要強不少。
但這種水平要想穩中進士,還是有一路要走的。
時間在陸北顧的答題中快速流逝,當他再抬起頭的時候,窗外已經是夕陽西下了。
宋庠拿起試卷,仔細地閱讀著。
陸北顧屏息凝神,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在這寂靜中被無限放大,手心竟微微沁出了汗意。
眼前這位可是“連中三元”的傳奇人物,其眼光之毒辣,評判之精準,絕非尋常考官可比。
能得到他的指點,哪怕只是一言半語,也足以讓無數舉子夢寐以求。
過了許久,宋庠終于放下,抬眼看向陸北顧。
他的目光中少了幾分審視,多了幾分真正的考量。
“文理尚通,用典亦算得當,但若是想與天下俊才相爭,你現在的水平還不夠。”
陸北顧微微一怔,并沒有流露出下意識的不忿之色,反而目光中極為渴求。
“還請宋公教我!”
宋庠將陸北顧的反應盡收眼底,那渴求的目光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。
他微微頷首,眼中閃過一絲贊許。
能聽進逆耳之言,并有求進之心,此子可教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