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把劍鋒芒已露,而它指向的,正是那積弊已深的太學文風,以及其背后盤根錯節的選才積弊。
陸北顧今天的這篇《仲達論》,對于歐陽修來講,不僅僅是證明了學古文體的年輕人可以強于學太學體的年輕人,就文章本身的內容而言,還有著更加深刻的意義。
因為,陸北顧《仲達論》,其關于“九品中正制導致曹魏后期權臣必然出現”的內容直接給他即將推動的科舉改革丶文體革新,送上了一份無可辯駁的理論基石!
太學體作為大宋選才制度的標準文體,已經十馀年了,而這十馀年間的四次科舉里太學出身的進士,也出現了明顯的抱團現象。
再發展下去,誰能確定,不會導致朋黨盛行,以至于司馬懿那樣的權臣再度出現?
所以,歐陽修以古文體代替太學體,把這快要凝滯的上升通道給重新攪動成活水,這件事情才是極有必要的。
而此文一出,必將震動士林,其蘊含的“選才貴公”丶“制度制衡”之理,將隨著無數士子的傳抄誦讀,深入人心,成為瓦解太學體正統地位最有力的武器!
這才是歐陽修欣賞陸北顧的根本緣由。
陸北顧真的幫助他推動了古文運動的發展!
“文如其人,心正則筆正。你既有此才識,有此擔當,便當以此文為始,莫負胸中所學,莫負官家求賢若渴之心。”
歐陽修并未如楊安國一般許諾什麼,只是最后意味深長地說道。
“好好努力吧。”
與此同時。
回距離國子監不遠處太學的馬車上,胡瑗靠在車廂壁的軟墊上,閉著眼,面容在昏暗中顯得格外疲憊。
他那只布滿老人斑的手,無力地搭在膝蓋上,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晃動。
劉幾坐在他對面,頭顱低垂。
沒人說話,只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,單調地敲打著耳膜。
良久,胡瑗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那目光不再有往日在太學里的威嚴,他看著自己最得意的愛徒,心中并無多少責備。
“你以為今日輸的,只是你劉幾一人麼?”
劉幾抬起頭。
“今日輸的,是太學體,是我等苦心孤詣維系了十馀載的文風根基。”
劉幾怔了怔,旋即臉色慘白。
他并非愚鈍之人,只是先前被巨大的失敗感和個人榮辱所蒙蔽,此刻被老師一語點醒,他只覺得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遍全身。
“老師?”劉幾的聲音帶著茫然與恐懼。
胡瑗長長地嘆了口氣,那嘆息中充滿了無力回天的疲憊。
“為師老了。”
胡瑗的聲音愈發低沉:“這具殘軀,早已是風中殘燭,能撐到今日,已是勉力,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。”
他看著劉幾瞬間瞪大的眼睛,一字一頓地說道。
“記住為師的話,太學這艘船,若它還能浮著,你自可借其揚帆,但若它真的沉了,不要為它陪葬.留得青山在,方有薪火傳。”
胡瑗不再說話,緩緩閉上了眼睛,仿佛剛才那番話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。
他靠在顛簸的車廂壁上,面容在昏暗的光線下,只剩下深深的溝壑。
馬車碾過最后一塊石板,駛入了太學。
暮色中的太學牌坊,巍峨依舊,卻籠罩在一層沉重的陰影里。
本章完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