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言佛家講‘萬法唯識’,一切現象皆為心識所變現,緣聚則生,緣散則滅,本無自性,此乃可于禪定修證中‘親見’之實相而我這‘氣’,充塞天地,卻無形無象,聚散屈伸,何以知之?何以證之?難道僅憑《周易》幾句玄言,便可斷定其為宇宙之本?此與道家言‘道’、言‘無’,又有何本質區別?不過皆是懸設之臆想罷了!”
張載把他的苦惱清晰無比地展露在陸北顧面前。
這苦惱不僅僅源于契嵩尖銳的質疑,更深層的是源于一種孤獨的探索者面對根本性挑戰時的巨大壓力。
他嘔心瀝血,試圖為儒學劈開一條直指宇宙本源的“新路”,卻遭到當世最有影響力的高僧的徹底否定,而且是基于一種他認為更“空靈”的哲學體系的否定。
契嵩的“萬法唯識”固然玄妙,但在張載看來,它消解了世界的實在性,而這恰恰是他“氣本論”最核心的基石。
——宇宙是實在的,是物質性的氣構成的!
“明教大師更言。”張載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沮喪,“我儒門講‘格物致知’,然于這最根本的‘氣’之存在與運行,卻只能訴諸玄想,無法‘格’之、無法‘致’之,豈非自相矛盾?此論若不能實證,則終為空中樓閣,根基虛浮,如何能立得住?”
張載抬眼看向陸北顧,眼中是深深的困惑。
“陸賢弟,你曾以‘矛盾’之論,助我窺見氣化流行之樞機,令我豁然開朗。然今日契嵩之詰難,直指根基!這‘氣’之實在,這‘太虛’之存有,這氣化運行之法則,究竟究竟該如何回應?如何證實?我苦思數日,竟難以找到令他信服,亦令我自己全然滿意的答案,這‘荒謬無憑’四字,實在是如重石壓心,令我寢食不安!”
契嵩的質疑,很精準地剖開了張載的“氣本論”在認識論和本體論上尚未完全彌合的裂隙。
如何證明那無形無象卻又至實至動的“氣”的存在?如何證明“太虛”非空非無,而是氣的本然狀態?如何證明陰陽二氣的矛盾交感是萬物生生不息的根本動力?
這在缺乏精密觀測和實驗手段的大宋,是單純地哲學思辨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。
陸北顧看著張載緊鎖的眉頭,以及他眼中那份因思想被質疑而產生的痛苦,心中卻是了然。
這位未來的橫渠先生,此刻正經歷著構建其宏大思想體系過程中最艱難的一步,也就是為它奠定一個堅實且能回應一切質疑的哲學基礎。
契嵩所斥的“荒謬無憑”,并非簡單的意氣之爭,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、兩種哲學體系在根本路徑上的激烈碰撞。
張載的氣論強調宇宙的實在性與物質性,而契嵩代表的佛家,尤其是禪宗,則更側重心性的覺悟與世界的“空性”,認為一切現象本質是虛幻的“識”的變現。
前者追求一個客觀存在的、可被認知的宇宙圖景,哪怕這種認知是通過思辨和體悟,后者則指向超越主客對立的終極覺悟。
而就在這時,陸北顧的目光掃過屋內取暖的炭盆。
盆中炭火正紅,熱浪扭曲了上方的空氣。
這時候的他,就仿佛是故事里被樹上落下來的蘋果所砸中的牛頓一樣。
一個念頭,電光石火般在陸北顧的腦海里閃過。
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。
——改變世界的契機,就在此刻!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