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陸北顧那篇同樣題為《刑賞忠厚之至論》的文章,被張貼在章衡雄文之側時。
閣內外,原本因章衡文章而起的贊嘆聲浪,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,瞬間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。
“嗟夫!世之治者每惑于刑賞愈繁而世風愈漓,世風愈漓而刑賞愈繁。循環相因,伊于胡底?”
陸北顧開篇一問,如同驚雷般炸響在眾人心頭!
他沒有像章衡那樣高屋建瓴地定義刑賞本質,而是問了一個歷代統治者都不斷深陷其中的惡性循環怪圈!
——為什么無論是刑還是賞,都無法制止世風愈下,甚至愈來愈下呢?
年輕的章惇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竄上頭頂。
此等直指核心、近乎“誅心”的開篇提問,簡直比他還要氣盛!
就連章衡看了第一段之后,也忍不住下意識地向前一步,目光死死鎖住那篇文章,繼續認真看了下去。
“實乃刑賞治肌體而非肺腑,能禁暴于已然,難遏惡于未萌;能旌善于形跡,難育德于本源。治國若專恃二柄,猶醫者獨用針砭而舍湯藥,豈可久乎?”
而在第二段,陸北顧對于第一段的問題,也給出了自己的回答。
同時,他徹底撕開了刑賞作為治國工具的根本局限性!
章衡論“刑賞乃末,仁心為本”已是極高見解,而陸北顧此言,則將刑賞近乎定位為一種類似針砭的外科手段,而不是根本的治療方式。
蘇軾猛地一拍大腿,仿佛被點醒了什么。
在蘇軾看來,將治國比作醫人,將刑賞比作“針砭”,而將根本的治理比作“湯藥”,這比喻不僅新穎,更蘊含著對“專恃刑賞”的否定!
此時的蘇軾,隱約感覺到,這篇文章所蘊含的顛覆性力量,遠超他的想象。
他仿佛看到了一把開山巨斧,正劈向千年治術的根基!
“夫察病源者,貴在悉時勢人心之由。昔商君徙木示信,法行如矢,然不究秦俗貪戾之原,徒以峻法迫民,雖強于一時,終民心離盡,此知法而昧本,忠失其厚也。”
第三段,陸北顧并未止步于批判,而是精準地剖析了弊病的根源,那就是在于統治者“不究本源”的施政思維。
他舉商鞅徙木立信、法令森嚴卻最終導致秦朝二世而亡的經典案例,深刻指出不探究民風貪戾的深層原因,只知用嚴刑峻法去強行壓制,這就是典型的“知法而昧本”!
章衡文中也論及秦法之失,但陸北顧此論,將批判的矛頭從“法”本身,精準指向了“不究本源”的施政思維,立意顯然更深一層。
林希的臉色已經由難看轉為蒼白,他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犀利文風,在陸北顧此等洞穿本質的剖析面前,顯得如此蒼白無力。
“子曰‘聽訟,吾猶人,必也使無訟乎’,刑賞非務寬縱,貴在施治得中,使峻劑不傷本元,緩藥不滋痼疾,斯為至矣。”
而在犀利批判之后,陸北顧在第四段里,亮出了自己的核心觀點。
他引用孔子“必也使無訟乎”的至高理想,明確指出“忠厚”的真諦并非簡單的寬縱,而在于“施治得中”。
就如同良醫用藥,猛藥不能傷及根本,緩藥也不能滋養頑疾。
這個“中”,并非折中調和,而是精準把握“本元”與“手段”的平衡點,是達成“無訟”理想的關鍵路徑。
章衡論“仁心為本”是根基,而陸北顧提出的“施治得中”則是在根基之上,架起了通向“至境”的實踐橋梁,更具操作性和思辨深度。
就連重新看了一遍的韓絳,看到這里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,此論深合他心中對儒家治世理念的理解,卻又更為精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