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漢文除肉刑,易以笞役,非宥罪也,誠見斷肢體、毀肌膚之刑,絕人自新之路,其害甚于所懲,此存生民之尊嚴,厚中見大忠也;貞觀四年,死囚僅廿九,太宗縱之歸,期至皆返,實君臣修德,庠序昌明,民知恥而自誡。”
而后的第五段,陸北顧則是以漢文帝廢除肉刑為例,賦予“忠厚”一個前所未有的維度。
——小民尊嚴!
他指出文帝此舉,絕非寬宥罪犯,而是深刻認識到肉刑這種殘酷刑罰本身,比懲罰的罪行危害更大,因為它徹底斷絕了犯人改過自新的可能,更關鍵的是,它踐踏了人之為人的基本尊嚴!
而維護這份小民尊嚴,正是“忠厚”精神的體現。
緊接著,他以唐太宗縱囚的佳話為例,點明其成功的根源并非帝王的仁慈或囚犯的誠信,而在于當時“君臣修德,庠序昌明”所營造的社會道德氛圍,使得民眾普遍具有“恥感”。
陸北顧將“恥感”的建立,視為比刑罰威懾更為根本、更為有效的社會治理力量。
章衡文中也提到周室“民恥犯禁”,但陸北顧此論,將“恥感”作為可培育、可依賴的積極社會力量,并與“尊嚴”并列為“忠厚之至”的核心要素,其立意之新穎深刻,可以說再次超越了章衡。
“若法網繁而奸偽益滋,刑書密而廉恥愈薄,此非民性異于往古,實本源未固。故忠厚之至,必務其本,譬諸人身元氣,充則外邪莫侵,微恙易瘳;虧則腠理不固,沉疴漸生。”
而這篇文章的第六段,則是再次回到對“本源”的強調。
陸北顧犀利地指出,如果法令越繁密,作奸犯科反而越多,社會廉恥心反而越淡薄,這絕不是百姓本性變壞了,而是治理的根本沒有穩固。
他同樣以醫學為喻,認為“忠厚之至”的根本之道,就在于培固國家的“元氣”!
“今當使吏治清正,制度遏惡,方可至庠序敦教,風俗育德。此非圣世廢法,實臻刑期無刑之化,足證‘太上,不知有之’之德矣!”
第七段也是最后一段,陸北顧給出了培固“元氣”的具體路徑。
首先是整肅吏治和完善制度,這是基礎,在此基礎上,方能大力推行教育和培育良善風俗。
而這些絕非主張廢除法律,而是追求一種更高的境界。
——通過鞏固根本,最終達到刑罰擱置不用的至德之世!
這最終的展望,將“忠厚之至”的追求,從具體的刑賞寬嚴,提升到了構建理想社會形態的宏大層面。
其格局之開闊,意境之高遠,徹底超越了章衡文中“畫地為牢”、“刑措之治”的古典理想!
而章衡那篇典范雄文,此刻仿佛成為了一個完美的參照系。
它代表著傳統儒家義理在“刑賞忠厚”論題上所能達到的、近乎圓滿的巔峰。
然而,陸北顧的文章,卻如同在章衡這座巍峨高峰旁,平地拔起了一座更為險峻、更為奇絕的嶄新山峰!
它以“洞穿循環怪圈”的驚雷開篇,以“針砭舍湯藥”的犀利比喻直指刑賞本質局限,以“知法昧本”精準溯源歷史教訓,以“施治得中”界定“忠厚”真義,更前所未有地將“生民尊嚴”與“恥感培育”作為“忠厚”精神的核心價值升華,最終以“培固元氣”為根本大法,展望“刑期無刑”、“太上不知”的至高治世。
其立意之奇崛深邃,思辨之鋒銳透辟,格局之宏闊高遠,已然超脫了傳統策論的藩籬,直指社會治理的本源。
章衡的文章如同皓月當空,圓滿清輝,照耀著既有的路徑,而陸北顧的文章則如旭日噴薄,光芒萬丈,不僅照亮了前路,更以其熾熱與力量,開辟出了一條全新的、通向更高境界的思想航道。
章衡久久凝視著陸北顧的文章,眼中的凝重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。
而隨著章衡的這聲嘆息。
韓絳給出的“甲中”之評,再無人有任何疑問!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