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整地看完了陸北顧的這篇《刑賞忠厚之至論》,蘇轍長長舒了一口氣,一直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。
“若非陸兄壓陣,今日蜀人顏面恐怕難保.”蘇轍暗暗思忖道。
“陸賢弟此論,真如黃鐘大呂,振聾發聵!痛快!痛快啊!”
蘇軾則是撫掌大笑,雖然自己的文章因編典被黜落甲等讓他略感遺憾,但此刻勝利的喜悅壓倒了一切。
與二蘇兄弟形成鮮明對比的,是閩地三人那難以置信的沉默。
林希的臉色由蒼白轉為鐵青,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,他死死盯著陸北顧,眼神復雜。
他自負文辭犀利,從未想過會在自己挑起的爭端中,被一個來自蜀地的同齡人如此徹底地蓋過鋒芒。
此前陸北顧那篇《仲達論》名動東京,他只道是僥幸,而今日親歷其鋒芒,才知盛名之下,實有驚世之才。
而章惇的反應最為激烈。
“韓學士!學生斗膽,我不覺得此文評等應該比子平之文高!”
章惇猛地踏前一步,年輕的臉上寫滿了不服,對著韓絳說道:“子平之文立意純正、引經據典,論證之綿密堪稱典范。而此文雖奇,然其所謂‘培固元氣’、‘使民知恥’,未免空泛,其指斥刑賞‘治肌體而非肺腑’,更似有顛覆治道之嫌!學生愚鈍,懇請學士明示高下之判!”
他的質疑,其實就代表了相當一部分較為傳統的士子們的心聲。
章衡的文章是他們熟悉的、推崇的巔峰,是“正道”的極致。
而陸北顧的,則像是闖入這片熟悉疆域的異類,強大,卻令人不安。
人們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韓絳身上。
韓絳神色平靜,并未因章惇的質問而著惱。
他捋了捋頜下短須,目光掃過章惇,最終落在章衡身上,緩緩開口。
“章衡之文,老夫評為‘甲下’,已是極高之譽。其文立意正大,根基穩固,引據翔實,論證周延,深得圣賢經義精髓,更兼氣度沉穩,文辭精煉,確為應試雄文之典范。”
他先肯定了章衡文章的價值,讓閩地士子的心稍安。
但隨即,話鋒一轉,用手指向墻上陸北顧的文章說道:“然陸北顧此文,立意之奇崛、思辨之鋒銳、格局之宏闊,已超脫尋常應試窠臼,直指治國理政之根本癥結。其開篇‘刑賞愈繁而世風愈漓’之問,如驚雷破空,振聾發聵,直刺歷代治術之痼疾,其以‘針砭舍湯藥’喻刑賞局限,剖析深刻,前所未有。”
韓絳頓了頓,目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,繼續道。
“其論‘知法昧本’,溯源于商君秦法之失,鞭辟入里,非止于批判,更在揭示施政思維之錮。其界定‘忠厚’真義在于‘施治得中’,非寬猛之辯,而是把握‘本元’與‘手段’之精微平衡更難得者,此文前所未有地將‘生民尊嚴’與‘恥感培育’提升至‘忠厚’精神之核心。”
韓絳最后說道:“章衡之文,乃‘術’之巔峰,而陸北顧之文則如良醫剖癥,直指本源,開方固本,實為‘道’之新篇,故此方才評其為‘甲中’。”
這番點評,韓絳已經把他評等的理由陳述的很充分了。
章惇還想說什么,卻被章衡拉住了。
看著章惇滿臉不服的樣子,韓絳也沒說什么.說實話,韓絳的脾氣是真的好,以他宰執之子的身世和如今貴為知制誥的煊赫地位,根本就沒必要對普通舉子如此耐心地解答的。
“韓學士明鑒,學生心服。”
章衡一直沉默地聽著,他朝著韓絳深深一揖,又轉向陸北顧,聲音誠摯:“此文立意奇峰突起,思辨如利刃破空,學生之文,雖自問工穩,然與之相較,確如皓月之于初陽,雖清輝朗朗,終遜其破曉之萬丈光芒.不愧是名動東京的陸北顧,章衡拜服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