禮部貢院內。
堆積如山的考卷占據了堂內大半空間,因為人多且相對封閉,空氣里不可避免地彌漫著一股渾濁的氣味。
包括翰林學士王珪、龍圖閣直學士梅摯在內的數十位判卷官身著公服,或圍桌而坐,或伏案而書,人人面上都帶著連日工作的疲憊。
而權知貢舉的歐陽修坐在主位,有些臃腫的裹著一件厚實的貂裘,炭盆離得很遠.幾乎所有座位都是這樣,這么設置的目的是害怕不慎引燃考卷。
他手中正親自拿著一份賦卷,看著看著,眉頭就緊緊地蹙了起來。
歐陽修隨即拿起朱筆,毫不遲疑地在那卷子上畫了一個刺目的標記,又重重寫下兩個遒勁大字。
“丙下!”
“歐陽公。”
翰林學士王珪走了過來,搓了搓有些發僵的手指,看著歐陽修面前那堆被黜落的卷子,語氣帶著憂慮。
“此等‘太學體’,艱深險怪,句讀破碎,視圣賢經義如奇貨,以僻典怪字炫技,確非文章正道。然如此一律黜落,是否過于峻急?恐非議蜂起啊。”
王珪是四川成都人,今年還不到四十歲,作為慶歷二年那一屆的榜眼,中進士之前曾求歐陽修指點過文章,算是半個學生,故而關系很近。
而這也是歐陽修在組建考官團隊的時候,把王珪拉進來的原因。
王珪雖然知曉歐陽修有意改變錄取進士里太學出身之人甚多的現狀,還知道這里面必然有官家的授意,但事先卻并不清楚,歐陽修要搞的這么大。
說實話,如果王珪事先知道歐陽修要把所有“太學體”文風的考生統統黜落,他是絕對不會摻和的。
他只想來給自身的履歷鍍層金,不想蹚渾水。
而王珪的話,其實也是絕大多數判卷官的觀點,所以這話不是他的個人說的,而是在這幾天的私下議論后,代表了大家來跟歐陽修商量。
歐陽修將那份“丙下”的卷子丟到一旁,抽動了一下他的酒糟鼻。
他當然清楚,這些被他連蒙帶騙來的判卷官們,肯定是不愿意得罪太學的在過去的十幾年里,有大量太學學生通過科舉進入了朝廷,與此同時,太學本身在取代了國子監之后,在大宋的學術界、教育界、思想界,均擁有崇高的地位。
不管太學是否愿意承認,太學的老師以及已經入仕的學生,確實在事實上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。
歐陽修的這種行為,明擺著是跟太學對著干,甚至要撅了太學的根,不遭到打擊報復,是不可能的。
他作為文壇盟主,又有相當深厚的廟堂資源,再加上這件事是官家默許的,當然不怕打擊報復.最壞的結果就是貶官嘛,又不是沒貶過。
但
在這件事情上,歐陽修不打算裝糊涂。
而且這幾天他也看出來了,人心日漸不安,如果他不站出來明確地給個準話,肯定是不行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