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些負責押送的防送公人即便囫圇聽懂了,也只道陸北顧是感嘆在開封還能碰到蜀人。
而“還能碰到”這句話,卻讓黃臉漢子也得到了確認。
兩人都只把話說了一半。
他眼中那點微光閃爍了一下,似是苦笑,又似是釋然。
隨后黃臉漢子就著陸北顧遞過來的碗,貪婪而急促地啜飲了幾大口熟水,喉結劇烈地滾動著。
清水滋潤了他幾乎冒煙的喉嚨,他長長吁出一口帶著藥草氣息的濁氣。
“多謝.官人。”
他改了稱呼,低聲道。
此時他聲音依舊沙啞,卻順暢了許多:“某自知此行赴京,必是黃泉路近,再無生理,與官人萍水相逢本不該奢求太多可某斗膽,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請講。”陸北顧心中已隱約猜到。
黃臉漢子目光懇切,帶著將死之人最后的期盼:“某乃嘉州人士,姓黃名石,家住青衣江旁的止戈鎮。如今犯下這等大罪,累及家人蒙羞,不敢奢求其他,只求官人他日若有機會,能拜託鄉人帶個口信與我那老母,便說.便說兒不孝,先行一步,未能養老送終,懇請她老人家千萬保重,勿要以我為念。”
他說得斷斷續續,語氣卻異常平靜,仿佛在交代一件尋常事,唯有眼底深處那抹難以化開的悲涼,透露出了他內心洶涌著的情緒。
陸北顧看著他那被重枷束縛、形容枯槁卻仍記掛老母的模樣,心中惻然,鄭重頷首應承下來:“峨眉山北邊的那個止戈鎮是吧你放心,此話我記下了。若得便利,定委託同鄉將口信帶到。”
黃臉漢子聞言,一直緊繃著的肩背似乎驟然鬆弛了下來,那雙如病虎般的眼眸里,最后一點執念散去,變得一片空茫,卻又奇異地透出一種了無牽掛的平靜。
他不再多言,只對著陸北顧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,算是謝過,隨后便重新低下頭去,沉默地注視著地面,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與他無關。
陸北顧心中暗嘆一聲,知道此人死志已決,心愿既了,便再無掛礙。
他放下飲子碗,對著那領頭的公人微微頷首,不再停留,轉身匯入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。
身后,是那飲子鋪升騰的微弱熱氣和一名蹲在地上的死囚。
陽光依舊明媚地灑在開封城的街巷上,仿佛從未照見這塵世間的悲歡離合。
陸北顧雇了輛驢車沒用多長時間就來到了虹橋,打算跟沈括商量胄案“和買”熱氣球技術的事情。
不過沈括的院子鎖著門,大概是出去吃晚飯了.大科學家是不會做飯的,身邊又沒個操持家計的渾家,故而家里也從不開火,以至於灶房里面都堆滿了他的各種研究器物。
好在虹橋附近商業發達,各種吃食更是繁多,沈括就算一天吃三樣,也能做到一年不重復,只是生活成本難免比正常市井居民要高不少。
“算了,還是先去姐姐那里吧。”
頂著街坊鄰居的熱情招呼,陸北顧來到了姐姐的豆腐鋪。
因為白天該來採買的都來過了,故此這時候客人不多,陸南枝正俯身擦拭著已近空蕩的案板。
聽見腳步聲,她抬起頭,見是弟弟,馬上咧嘴笑了起來,不過看起來還是有些疲憊。
“來了”
她直起身,習慣性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,又趕忙去給他倒水。
陸北顧接過粗陶碗,水溫恰到好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