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堯臣何等敏銳,見他神色間一絲疲色掠過,便不再深究,轉而笑道:“瑣事難免,但需懂得排解,譬如今日,便是很好的散心.說起來,方才見你下車時,似乎頗畏寒涼,此刻室內暖和,倒見你面色紅潤了些。”
陸北顧聞言,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,確是覺得這雅間內因人多炭旺,比外面暖和太多,甚至有些燥熱感。
他今日為表莊重,除了穿著那身絲綿袍之外,外面還加了一件稍厚實的氅衣,此刻背上已隱隱沁出微汗。
他一邊應著“是比外面暖和多了”,一邊很自然地抬手,想要解開氅衣的系帶,將這件外衣脫下來。
就在他的手指剛碰到衣帶的瞬間,身旁的歐陽修忽然輕咳一聲,伸出手壓住了他。
陸北顧動作一滯,不解地轉頭看向歐陽修。
“熱也忍著些,切記,萬萬不可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。”
“啊”
陸北顧徹底愣住,一臉茫然,完全跟不上這位文壇宗師的思路。
這又是哪門子的規矩熱了脫件外衣,有何不可
歐陽修見他這副懵懂模樣,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,像是想起了什么極有趣的事情。
他松開手,端起茶杯,用杯蓋輕輕撥弄著:“更莫要將這衣服借予旁人。”
“.”
陸北顧嘴巴微張,徹底懵了,他確信自己里外兩件衣衫都沒破洞或者污損。
然而,脫也不能脫,借也不能借歐陽公這是什么意思
還是說,他陷入了某種特殊的規則怪談
他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,只見蘇軾正與旁邊的人低聲笑談,曾鞏安靜品茶,做東的晏幾道則斜倚窗邊,望著河景癡癡出神
一切如常,并無異樣。
唯獨他自己,被歐陽修這兩句沒頭沒腦的叮囑弄得坐立難安。
而那件厚氅衣穿在身上,此刻陸北顧感覺更熱了,汗意愈發明顯。
歐陽修將他這窘迫又困惑的神情盡收眼底,終于忍不住,輕笑出聲,那笑聲里帶著追憶、自嘲,還有唯有過來人才有的唏噓。
他放下茶杯,身體微微向陸北顧這邊傾斜,用一種近乎講古的悠緩語調,低聲道:“莫要疑惑,此乃老夫一番肺腑之言,源自一段切身教訓,你可知‘新袍失狀元’之事”
陸北顧立刻豎起耳朵,心中的好奇瞬間壓過了悶熱。
歐陽修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。
“那是天圣八年,殿試前夕,彼時,老夫亦是你這般青春年少,甚至比你如今更志得意滿幾分。”
歐陽修娓娓道來,他十七歲正式參加科舉,天圣元年在隨州州試中因不合官韻落選,到天圣四年通過州試,五年禮部省試落第,七年得遇胥偃賞識,八年春在胥偃保舉下進入國子監廣文館,連中國子監試、開封府解試雙料第一,風光無兩,緊接著的禮部省試,歐陽修再奪省元。
到了這里,當年的歐陽修和現在陸北顧,基本上人生軌跡是差不太多的。
“當時距離連中三元,只差最后一步,便是狀元及第。”
歐陽修的語氣平靜,但陸北顧能聽出那平靜之下深埋的遺憾:“那時,誰都認為狀元非我莫屬,我自己亦是如此深信不疑為此我還特意費不少銀錢,趕制了一件極為華麗新袍,只待金榜題名,在瓊林宴上風光穿戴。”
雅間內其他人察覺到歐陽修正在對陸北顧低語往事,交談聲不自覺地低了下去,再加上隱約能聽到“狀元”、“袍子”等零星詞語,目光便都好奇地瞥過來,停止了交談,一起聽著。
歐陽修仿若未覺,繼續沉浸在他的回憶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