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多時,那些易洛魁俘虜被一一解開了繩索。奧吉布瓦守衛們雖滿面狐疑,仍遵照李漓的命令,謹慎地用石刀割斷粗糙的獸筋。繩索“啪”地斷裂,落入泥地,揚起一撮細塵,如同一聲脆響劃破舊日的羞辱。
俘虜們緩慢地活動四肢,揉著被勒得紅腫的腳踝,神情中滿是遲疑與不信。他們身上布滿勒痕,有些地方血跡未干,結成暗褐的疤痕。那曾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——糞便、汗水、腐敗的食物,在此刻仿佛被稀釋了些;空氣沉重,卻多了一絲無法言明的輕松,如風將夜霧拂散,留下黎明前最靜謐的那一瞬。
李漓上前一步,伸出手臂,指了指遠處樹林的方向,語氣平穩地說道:“走吧。你們自由了。”李漓知道他們聽不懂,但這句話本就不是說給他們的,而是說給自己聽的。
這時,比達班也走了過來,她的獸皮裙在晨風中微微飄動,長辮上的銅珠隨步搖曳,發出一串細碎如雨的金屬聲。她沒有帶武器,只將雙手平攤,掌心朝上,站在圍欄一側,像湖中精靈在召喚風的安寧。她的眼神平和而深遠,仿佛湖水倒映著初升的陽光——明亮,卻不刺眼。比達班回頭看了看守衛,輕輕揮手。那幾名奧吉布瓦武士交換了一眼,盡管面露遲疑,還是默默退后幾步,讓出通道。骨矛垂下,警覺未除,但敵意已收。
比達班的動作莊重、沉靜。對她而言,這不是一次單純的“釋放”,而是一次極不尋常的信任。在他們的傳統中,戰俘通常意味著恥辱、贖罪,甚至血祭。但如今,她作為老首領的繼承者、部族的女兒、李漓的妻子,選擇站在李漓這邊。比達班的沉默,其實正是她的誓言。或許,這一刻也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,回應父親臨終的托付——將命運交到李漓手中。
那位被俘的易洛魁女首領——年紀與比達班相仿,或許尚不足二十——靜靜站立,怔怔地望著李漓,目光如林中晨霧,纏繞著不解與警惕。她身形高挑健碩,皮膚泛著銅色光澤,臉上繪有一整幅盤繞如蛇的圖騰彩繪,代表某種神圣的權威。她眼神里的那股銳利,卻仍帶著一絲未泯的少女銳氣,像是尚未被現實磨鈍的利齒。
最初,易洛魁女首領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瘋子——這個手握鐵器的外來者,不僅擊潰了他們的戰士,還在勝利之后選擇釋放俘虜,而非奴役、羞辱或處決?這在她所知的易洛魁世界中,是無法理解的怪象,是軟弱、是荒唐,更可能是一場精心布置的陷阱。
可易洛魁女首領又遲疑了,那雙深色的眼睛里,開始浮現出某種復雜的揣測:那柄閃亮的鐵劍,那場宛如神罰般的一邊倒屠殺,還有眼前這份莫名的“仁慈”……難道不是凡人之舉?難道這不是神的使者?某種神祇的考驗?某個命運的暗喻?
易洛魁女首領沒有說話,只緩緩握住掛在胸前的骨墜——那是一只鷹爪與染色貝殼精心編制的護符,象征著她的氏族血脈與領導權威。她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,唇間吐出一句低低的禱詞,語聲若風中草葉顫抖,亦難辨是在向祖靈請求指引,還是在默默詛咒這位扭轉她命運的異族人。
然后,易洛魁女首領一揮手。動作干脆利落,如母狼召集殘存的族群撤退。她的族人立刻起身,互相攙扶著、掩護著,匆匆穿過圍欄,步伐急促卻不慌亂。他們踩碎地上的落葉與枯枝,“沙沙”聲在林間回蕩,驚起兩只樹梢棲息的烏鴉。烏鴉“嘎嘎”著振翅飛起,在晨光中投下掠影,像是祖靈在云中目送。
這些南方來的掠奪者,如今狼狽而去,身后卻留下某種比火更久遠的東西——他們的眼神里帶著一種未說出的記憶。他們知道,回到部落時,將帶去一個傳奇:關于北方森林中,一個持鐵之神的故事。他的鋒刃、他的冷漠、他的憐憫,或許會點燃另一場復仇的烈焰,或許會動搖舊有的信仰。
易洛魁女首領走在最后,她忽然停下,回頭望了李漓一眼。那一眼極短,卻如箭鋒破風,深深釘入心間——那里面有困惑、有警惕,也有種說不清的不甘:她無法理解他的決定,卻也無法忘記他的臉。他的鐵劍,他身上的血腥與慈悲,像一枚烙印,銘刻在她命運的紋路上。易洛魁女首領的蛇紋圖騰在朝陽下泛出冷光,仿佛仍在游動,卻已開始退隱;那不屈的神情,像火堆邊熄滅前的余燼。然后,易洛魁女首領轉過身,毫無回頭地消失在森林深處。樹葉輕響,足音漸遠,只余林間一地雜亂的落葉,和靜默如灰的清晨風聲。
李漓站在原地,望著那些背影緩緩遠去,直到完全沒入林間深處,化作樹影與晨霧。他的心中翻涌著說不清的情緒。有一絲釋然——他終究沒有讓這些俘虜繼續在糞臭與屈辱中度日,那與他所認同的價值觀不符。卻也有一絲隱憂——這些人是南方的掠奪者,強大、好戰。放他們離開,是否會換來下一次更猛烈的襲擊?他清楚,眼下的寬恕,也許會在未來被誤讀為軟弱。但他更愿相信,恐懼與仁慈并存的記憶,會比單純的屠殺走得更遠。
也許,那些目睹了鐵器之鋒與“異神之恩”的易洛魁人,將在部落中播下某種不安的種子。也許,今日這場放逐,不只是放逐,更是一種釋放——放走了仇恨,也放出了變革的風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