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板娘接過錢,咧嘴一笑,隨手丟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鑰匙:“二樓,二號房。別惹事。”
客棧內燈光昏暗,樓梯咯吱作響。房間小得幾乎轉不過身,唯一的一張木床鋪著褪色的羊毛毯,床腳晃動,墻角一只陶盆盛著半盆冰涼的水。窗縫未封,風雪呼嘯而入,木窗哆哆作響,仿佛連夜色都在顫抖。
觀音奴不動聲色地占了床位,裹上斗篷便側身躺下。李沾摸了摸背包,無奈地在地板上鋪開衣物,一言不發地躺下。兩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,既無親密,也無爭執,唯有屋外風雪與遠處傳來的零星喊殺聲,在沉沉夜色中交織如夢魘。直至夜深,這座城市仍未安眠。
第二天一早,灰蒙蒙的晨光透過窗縫滲入室內,冷氣未散,城中仍在戒嚴。遠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,如雷鳴般在石板街道上滾動回蕩。抄家行動仍在繼續,間或傳來木器破碎的爆響、女人的尖叫、孩童的哭聲,像未曾停歇的夢魘在阿莫勒上空盤旋不散。
觀音奴起得早,斗篷披在肩頭便下樓去了。觀音奴走到柜臺前,借口要水,順勢向那胖老板娘探口風聲。老板娘一邊拿陶杯擦拭,一邊壓低嗓子抱怨著,語氣中充滿驚懼與憤懣:“哎呀,昨兒個抄了阿卜杜拉家,今早又抓了幾個大戶。理由都一樣:不愿改宗什葉派!聽說國王要徹底歸順天方教的十二伊瑪目派,說那些還信遜尼派的,就是塞爾柱人的奸細。頑固的老教士、商人、貴族,全得遭殃。唉……城里現在人心惶惶,誰知道下一個是誰?還聽說,王國連自己那個堅持信仰拜火教的同父異母的弟弟也不放過!”
觀音奴微微頷首,眸中掠過一抹冷光,沒再多言。回到樓上時,李沾已醒,正半坐在地板上揉著酸痛的后腰,打著呵欠,一臉無聊。李沾看觀音奴進來,忍不住問:“外頭咋樣?門還關著?”
觀音奴倚在床邊,神色冷淡:“抄家抄得更狠了。不肯改宗的,全家倒霉,國王連自己信仰拜火教的弟弟都抓了。士兵在滿街翻,估計這幾天別想出城了。也不知道阿哈茲大叔和商隊,現在會是怎么個情況……”
觀音奴語氣淡然,眼神卻漸漸黯淡下去。話音未落,那一連串熟悉的動蕩景象,便如毒刺一般,在她心中挑開塵封的舊傷。她在床沿坐下,望著窗外呼嘯的風雪,緩緩開口,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:“這場面……讓我想起從前的事。那年,大夏晉王府被抄家。我父王被抓。我當時恰巧在城外的莊園,是從狗洞里爬出去逃的。那是個雪夜,我披著羊皮爬山過河,身后火光映滿天空,哭喊聲像鬼哭狼嚎……”
觀音奴的眼神漸漸發直,雙手下意識地捏緊了膝上的斗篷:“我藏在草叢里,親眼看著整座別院燒成灰燼。那些士兵沖進府里,瘋了一樣搶金銀,砸瓷器,撕綢緞……和昨晚那些人沒兩樣,一模一樣的野獸。”
觀音奴的聲音在最后幾個字驟然發緊,顫抖中帶著壓抑不住的恨意。指節泛白,眼底閃著仇火,仿佛房間里都被那場舊日火焰重新照亮,隱隱回蕩著當年烈焰噼啪與奔馬嘶鳴的余音。
李沾沉默片刻,臉上的吊兒郎當也褪去了些。他坐起身,靠著墻,嘆了口氣:“……我祖上在興教門兵變時也遭過劫。聽說我那位先祖原是唐莊宗的親衛,那場變亂里,宮里血流成河,王妃、宗室、仆役一夜間死得干凈。親人被殺,家產被抄,一夜之間,我祖上就從宮中心腹變成被通緝的余孽。”
李沾搖了搖頭,自嘲地笑笑:“比起那場兵變……呵,抄家算什么?”
窗外風雪未歇,寒意從木縫中無孔不入,像一只無形之手,將兩人各自的舊事與夢魘,一并拽入這同一縷冬日冷風中。抄家的,從來不是某一夜,也不是某一座城——而是時代里那雙看不見的鐵蹄,一次次踏碎人世間微弱的火光。說著說著,兩人都沉默下來。空氣仿佛凝住,只剩窗外風雪拍打木板的節奏,嗚嗚作響,如同命運的叩門之聲。風透過墻縫鉆進來,發出細碎的低鳴,仿佛有無形的耳目正伏在窗外,屏息傾聽。
忽然,觀音奴緩緩轉頭,神情幽深如夜,目光宛如出鞘之刃,冷而銳利。她靜靜盯著李沾,眼底閃過一抹詭異的亮光,像是火星,也像是深淵邊的誘惑。
觀音奴嘴角微揚,語氣低緩,卻像石子墜入死水,激起不安的漣漪:“沾侯爺——你想不想……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