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霍基亞的土丘祭壇下,晨光像一層金色薄紗鋪在濕地邊緣的土路上,碎亮從裂土與葦影的縫里一絲絲滲出。空氣里還纏著沒散盡的血腥與塵土,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握著喉嚨不肯松開;方才亂戰的鼓點似的回響,仍在每個人耳后輕輕敲擊。潮熱從濕地的肺里一陣陣吐出,裹在人皮膚上,汗順著額角蜿蜒而下,黏得像被無形的膠水一層層抹過。蘆葦叢在風里彼此摩挲,“沙沙”的低語像互通暗號,也像這片土地對外來者絮絮叨叨的警告。
土路盡頭忽然炸起一串腳步,急如疾風壓陣,夯夯直捶地皮。塵土被一把掀起,層層翻卷,像褪色的簾子朝這頭猛撲。原先悠然往來的卡霍基亞人齊齊抬頭——那一瞬,驚愕在目光里彼此點燃。恐懼隨即像疫氣般蔓延:挑水人的扁擔一歪,水光潑落在路面;推著玉米的婦人抱起孩子就跑;年輕人撞翻了背簍,陶片叮當亂滾;也有人踉蹌失措,原地打轉,像被熱浪困住的飛蟲;更有人呆若木樁,腳下生根。剎那間,喧鬧的土路空了個干凈,只剩腳步聲逼近與塵浪回旋,像驚群飛鳥在空中留下的最后一道影子。
李漓身畔眾人幾乎同時起立——鐵器出鞘,清響一線,在熱浪里啪然彈開;目光齊收,整齊如新磨的刃口。野牛悶聲噴氣,尾巴猛甩;背上的火雞“咕咕”兩聲,歪頭側目,像聽懂了風里那一絲不祥。
塵浪之后,一群泰諾人如潮涌出,七八十名,步伐齊整。古銅色的肌肉在日光下成束起伏,藤蔓腰帶勒住腰際,鷲羽與紅貝在胸前微跳。有人攥石斧,有人舉木矛,也有人兩臂挽著漁網——那網在晨光里泛著潮濕的灰光,像一張隨時要拋出的影子。五十步處,他們同時勒住腳,散成一面參差的“墻”:前排半跪,斧面側斜避光;后排木矛斜舉,矛影在塵霧里并出一道道纖細的暗線。幾只海螺殼掛在脖頸,隨呼吸輕顫,仿佛沉悶的號角在胸腔里醞釀未鳴。
空氣像被人拉緊的弦,一觸即發。血的腥、濕草的苦、汗的咸在熱浪里攪成一團,鋪出一層看不見的戰幕。托戈拉的天方教戰士環握刀柄,拇指輕壓護手,隊列無聲齊進半步;刀鋒的冷白在日光下收攏如訓。凱阿瑟麾下的德納獵手退半步拉滿弓弦,羽翎顫出一絲細澀的嗡鳴;有人把弓背貼到額角,順著指尖滑下的汗痕校準那一線微顫的瞄準。比達班朝兩側低壓一掌,身后的奧吉布瓦人如草蛇順葦影貼地散開;特約娜謝的長刀在掌中輕輕一翻,身后的易洛魁人不假思索地逐一學樣;蓓赫納茲的彎刀懸在半空,目光在兩線之間量度,像裁縫將要落下的那一刀前的最后量尺。
赫利煩躁地哼了一聲:“怎么,野蠻人不怕死嗎?還敢來?”
格雷蒂爾掄起戰斧,對著對面那堵泰諾人結成的人墻吼道:“喂,混賬們!想找死也排個隊——起碼等我們吃飽了再來!”
李漓只是抬手,掌心向下——一記無聲的按落。那只看不見的手從眾人頭頂掠過,喧嘩被硬生生摁進喉間;光與塵與喘息同時滯住半拍。
泰諾人那邊,兩道人影自人群腹地緩緩剝離——宛如退潮后方才露出的礁石。
正中間的是一個中年男人,肩闊背寬,步伐像行走在看不見的甲板上:穩、沉,帶著潮濕的鹽味。烈日把他的皮膚熬成深棕,顴骨與鼻梁刻著風霜的細紋,如河面反復劃出的淺刻。腰間一串銅塊隨步相撞,“叮當”清脆,在繃緊的靜默里仿佛點燃星火。發結上插一羽烏鴉翎,晨風一過,羽脊輕顫,給額前投下一縷凌厲的影。那雙眼深而冷,如逆光下的河口——看得見流速,看不見底;嘴角緊抿,胡茬像一圈收邊的鐵絲,襯出不怒而威的硬度。他停在五十步外那條無形的界上,微側身,胸前露出被撫摸得溫潤的海螺墜;日光斜掠,在鎖骨下鉤出一線短促的金邊。
中年男人身畔的少女與他只隔一掌,纖巧而不脆弱。十六七歲的年紀,眉如新柳,眼似清泉里一粒初升的星——亮,卻不刺;眼尾壓著一絲不肯退讓的倔意。她的膚色帶著晨曦里才有的暖意,唯有握刀的指節泄了密——緊得發白,如雪落在青石上。長發被細細編成十數縷,彩貝與輕羽隔串其間,隨她的呼吸微微顫動,像蜻蜓翅在水面上輕掠。腰間紅黃相間的布裙貼腿而落,紋樣明凈,裙緣的流蘇打著極小的拍子,恰與心跳相合。她握著一把小石刀,藤皮纏柄,被掌心汗意濡得瑩亮,如一層薄薄的清油。足踝繞著細繩與小貝,輕輕一晃,便叮然一響,仿佛雨點敲在銅鈴上。少女站得筆直,肩背線條清潔,像一株剛抽新芽的白樺;又像一張尚未上弦的短弓——每一縷木纖都在聽令,溫柔里蓄著鋒氣。一眼望去,她像晨霧里走出的那道細光,不喧、不耀,卻叫人移不開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