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的影子在塵霧里被拉長、交疊,恰好封住那道缺口。中年男子的手掌抬起半寸,又落下半寸——一種不言自明的克制:叫住身后的怒氣,也按住對面的沖動。近看,他手背有被漁網勒出的舊痕,掌根點著魚骨刺留下的淺白;拇指虎口生著厚繭,是久握槳、斧或舵的人才會長出的紋理。他的目光向前緩緩掃過:先量風,再量地,再量人——看到了托戈拉那道鐵刃的邊,看到了凱阿瑟弓弦的顫,也看到了比達班在葦影里隱去的一枚肩頭。最后,中年男人與李漓的視線在空中一撞,如兩片鐵隔著一層薄水,彼此都覺出對方的重量。
那名泰諾少女從父親身畔邁前半步,抬頜,把胸腔里那點清亮一口吐出,用生硬卻分明的奧吉布瓦語向李漓喊道:“你們——是奧吉布瓦人?”她的眼睛直直鎖在他身上,亮得像獵鷹攏翼前最后一下的眺望。
李漓略一挑眉,聲音淡,卻在字尾壓住了一線鋒:“就算是吧——怎么?”李漓站在隊伍前列,肩背微闔,手掌不自覺地落在腰側圣劍的護手上。汗沿著他眉弓滑下,順顴骨一道明亮的線,落到下頜墜成一滴,朝胸甲邊緣滾去。
李漓略一側臉,壓低聲音對塔胡瓦道:“她是誰?為什么會說奧吉布瓦話?”
塔胡瓦的羽飾在風中輕輕抖動,投下一團細碎的影子。她瞥了眼少女,語氣干脆得像刀背敲在桌沿上:“納貝亞拉。你們口中的人販子的女兒。旁邊那位是她父親瓜里卡博,泰諾人里做這行的頭目。他們常販奧吉布瓦人,能蹦出幾句奧吉布瓦語,不稀奇。”話說到“販”字時,她唇角冷冷一撇,那點不屑像一縷冷灰落在地上、悄無聲息卻絕不掩藏。
納貝亞拉的眉心一擰,眼尾的光驟然一硬。她回瞪塔胡瓦,換了奧吉布瓦語,聲調抬高半度,字音像石子打在水面——清脆卻帶著試探后的怒:“塔胡瓦,你的客人怎么這么野蠻?平白無故,殺了我們的人!”她握著石刀的手無意間一抖,刀柄上纏著的藤蔓在指節下輕輕發響,像一根被擰緊的細弦。
塔胡瓦笑了一聲,鼻端冷,像葦叢里忽地躥出的那點寒意:“納貝亞拉,是你們的人先動手打人的。”塔胡瓦說話時只用眼角掃過,連頭也不屑轉全,“不過我勸你們別想著報仇——你們不是他們的對手。”塔胡瓦下巴微微一挑,像用看不見的短矛點向那位中年男子,“務必告訴你父親,我方才對你說的。”眼底一閃的狡黠像刀鋒背面掃過陽光,淡,卻扎眼。
這幾句來回,納貝亞拉的耳根悄悄漲出一層薄紅,她把石刀略略往下收,呼吸在胸前輕輕起伏,像潮水每一次克制的回落。她的目光又回到李漓臉上——那是一種不肯服軟的打量:你承不承認是另一回事,我要你給個理。
而納貝亞拉身旁的瓜里卡博一直未言。他的影子與她的影子在塵霧里疊成一條細長的縫。銅塊在他腰間極輕地碰響了一下,“叮”,像是他把一整面怒潮按回胸腔時,不小心溢出的一個音。他的眼神從塔胡瓦掠到李漓,再至格雷蒂爾、赫利,再到特約娜那謝手中正把玩著的長刀上,最后停在比達班的短矛尖上。那一圈審視沒有敵意,但也不示軟。
“泰諾人!你們難道還想再打一架嗎?”格雷蒂爾終于壓抑不住火氣,又是猛然一聲咆哮。
納貝亞拉抿了抿唇,神情卻并不慌亂,淡淡答道:“其實,我們當中真正是泰諾人的,只占極少數——比如我的父親和我。至于大多數人,他們原本是陸地南方的海邊部族:卡魯薩人、蒂穆庫亞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