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羨沉吟片刻,說道:“阿母,以我之見,老師說的有些對,有些錯,至少在軍事上,過于苛責了。”
他頓了頓,見希妙露出鼓勵的眼神,便繼續往下道:“觀看史書,之所以有人貶斥姜維為窮兵黷武,無非是認為,小國若與大國為敵,小國可以虛以為蛇,以拖待變,待大國露出破綻,再一擊致命。這在歷史中有相當的事例可以借鑒,諸如武王伐紂,勾踐吞吳,樂毅破燕,都是如此。”
“可這并不適用于漢魏之爭。漢魏兩國乃是社稷之仇,所謂漢賊不兩立,王業不偏安。姜維視曹魏如仇讎,曹魏也一般無二,所以若不主動出擊,魏軍也會來進攻西川。后面北伐停止后,晉文帝便立刻籌劃伐蜀,便是明證。相比之下,與其戰于國境之內,不如御敵于國門之外,這并不需要過多指責。”
“而姜維翻山越嶺,以小博大,往往以一敵三,雖然有段谷這樣的慘敗,但竟也有洮西這樣斬獲數萬的輝煌大捷,以致于曹魏一度打算放棄涼州,即使最后沒有成功,也不過是因為國力懸殊,還能如何要求呢?而縱觀姜維的幾次戰敗,無不是受制于兵力、糧草,只能追求速戰速決,這并非是他弱于鄧艾,不識進退,只是沒有別的辦法而已。”
等劉羨說完,張希妙沉默少頃,沒有評價劉羨的看法,而是繼續問道:“這么說來,你是不認為大將軍窮兵黷武,但贊成他擅權奪柄,懷有私心咯?”
劉羨想了想,點頭道:“是,阿母,我確實是這么認為的。”
“為何?”
“這是很明白的事,以小國敵大國,軍國之事可以互有勝負,但內部一定要同心協力。”
“蜀中的政局之所以惡化,就是因為出現了姜維與黃皓、諸葛瞻的黨爭,姜維身為全軍領袖,對內不能團結同僚,又不愿放棄權柄,以致于上下離心,內外怨懟。結果竟然干出擅自率軍離開漢中、屯田沓中這種事情,漢中防線因此而空虛,這才有了鐘會大軍率軍南下,一舉進逼劍閣的窘境。”
“姜維身為大將軍,被譽為無雙國士,必然明白這個道理,但他還是這么做,那不是有私心,又能是為了什么呢?”
說到這,劉羨也有些口干舌燥,他也端起水壺,給自己倒了一杯水,然后等待母親的評價。
張希妙微微點頭說:“辟疾,你說得很好。”但她隨即又否定說:“但有些事情,你不是親歷者,你老師也沒有告訴你,有些道理,你還年輕,所以你考慮得還不夠周全。”
“不夠周全?”劉羨一愣,隨即低頭聆聽母親的教誨。
“我方才說你說得很好。”張希妙捏了捏劉羨的手,嘆息道,“好就好在你知道,國家困難時該同心協力,該顧全大局。”
“但這八個字并非是一個人能夠決定的。每個人都只有一顆心,一雙眼睛,只能想自己所想的,看見自己所能看見的,很難體會到他人的情緒。這是人的一層業障,有這層業障在,人與人之間就只能相互猜疑。”
“你說姜維大將軍應該團結同僚,他怎么會不知道呢?可怎么團結呢?團結是需要代價的。”
“當時朝中主張休兵的官員中,既有諸葛丞相之子諸葛瞻這樣的清正官員,也有黃皓這種在朝中弄權的權宦,還有寫出《仇國論》,在暗地里宣揚國家將亡、曹魏將興的譙周,他們都主張放棄北伐,休養生息。辟疾,你說說看,如果是你,你會怎么做?”
這……母親提的問題一下將住了劉羨,讓他不知該如何作答。有些事情,他處于旁觀者,能一眼看清當事人的想法和計劃,但是他很少把自己代入進去,設身處地去思考。現在母親就給他提了這樣一個難題,讓他去做更好的解。
劉羨斟酌長考后,才終于回答道:“既然朝局如此,就該效仿子產,寬猛相濟,分而治之,不可一概而論。對于諸葛瞻,當適當休兵,緩和關系;對于黃皓,當力呈天子,正本清源;對于譙周,則要公開駁斥,排除朝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