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希妙看了劉羨片刻,展顏笑道:“你說得很好,大將軍當年正是這么做的。”
“在段谷戰敗后,大將軍一連四年沒有用兵,只是在漢中整頓防御,就是想與諸葛瞻緩和關系,但諸葛瞻不肯罷休,執意要大將軍棄權致仕。”
“而對于黃皓,大將軍向你祖父當面痛陳力諫,希望斬殺黃皓,整頓朝綱,可你祖父不許。”
“對譙周的駁斥更是由來已久,但譙周門人眾多,資歷極老,又是蜀中的經學大家,沒有你祖父的支持,即使口舌上一時得勝,可始終無法將他排擠出去。”
聽到母親的解釋,劉羨有些愕然,原來姜維已經做了這些事,那事情怎么會是這個走向?是哪一環出了問題?當他開始反思之后,注意到了一個以往沒有關注的問題,那就是祖父劉禪的態度。他開口道:“是阿翁對大將軍有了猜忌?”
“不是猜忌。”張希妙搖首,她對這個問題也同樣感到無力,“這是……帝王心術。幾十年來,你祖父厭倦了相權過重的現狀,自從諸葛丞相死后,他就一直在削弱相權,從蔣琬到費祎,無不如此。等到了大將軍主政的時候,你祖父已經完全掌握了朝政。但他無心治理國家,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,而一味撥弄政治平衡,結果就是黨爭加劇。”
“大將軍到底只是臣子,沒有皇帝的支持,如何團結同僚呢?可他身為臣子,又不像諸葛丞相,沒有你曾祖昭烈皇帝的遺詔與信任,也就無法規勸皇帝。說白了,這本來就是天子的責任與負擔,但你祖父卻不愿意承擔,朝堂百官又樂得爭權。辟疾,你面對這種情形,該如何處置,才沒有私心?”
劉羨啞口無言了,從這個角度來說,天子如此昏聵,姜維若是放權,恐怕朝政也不會好轉,甚至有愈發混亂的嫌疑。若自己真是一片公心,反而要確保大權在手,保護軍隊不受黨爭困擾了。
如此說來,當他人都有私心的時候,就連一片公心,也變成私心了么?
“所以事情就是這樣,哪怕是毫無私心,大將軍也不得不做一些看似荒悖的事情。”張希妙在這里做了一個非常可悲的結論:
“人生在世,要想像諸葛丞相那樣私德無缺,不僅僅要做好自己,也要有好的運氣,要遇到像你曾祖這樣生死相托的皇帝。辟疾,你不只要看到人的所作所為,還要學會認識到,哪些作為是環境所迫,哪些是他們的真心。”
“是。”劉羨知道,這是母親再次勸自己原諒父親,但他心中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,問道:“可我一直不懂,這些事情老師為什么不說呢?就算是避嫌,也不必到這個地步吧?”
“不只是純粹的避嫌,一是身為人臣,他要為尊者諱,不好過多責怪你的祖父。二是他欲要靠修史揚名天下,在仕途上有所發展,就必須要逢迎司馬氏。大將軍最后利用司馬氏君臣猜忌,釀成大亂,是必然要抨貶的。三才是避嫌,因為他當過大將軍六年的主簿,要表現較他人兩倍乃至三倍的忠心,才能得到司馬氏的重用,也沒有什么好苛責的。”
老師當過姜維的主簿?劉羨想起來初次拜師時,母親拜托陳壽,確實說過這句話。
但當時他不明白大將軍和主簿是什么意思,現在他知道了,主簿是幕府的機要人員,非心腹不能擔任。如此說來,姜維北伐時的那些軍事策略,可能很多都經過老師之手。可正如母親所說,這段人生已被他拋棄了,一點都不愿意提起。
將自己的過往完全隱藏,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呢?劉羨難以想象。
張希妙對此則看淡了,她說:“也不只是他,我,你父親,經歷過成都之亂的所有人,都不愿回憶起那段往事。但不愿意回憶,恰恰說明刻骨銘心。”
希妙把話題說回到最初的議題,又問道:“你現在再說說看,大將軍避禍以后,魏軍是如何行動的?”
相關的內容,劉羨早就爛熟于心了,這次他不用再長考,而是直接說道:“我記得,是國中黨爭、漢中空虛的消息傳到洛陽,鐘會認為是滅國的大好良機,便說動晉文帝,緊急動員了十八萬大軍,兵分五路,兩路包圍姜維,三路進攻漢中。結果姜維率軍突破封鎖,抵達漢中,但鐘會也占領了漢中大部分險要,使漢軍無險可守,只能退守劍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