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月匆匆如白駒過隙,轉眼光陰飛逝,不知不覺間,已是太康六年(公元285年)的五月了。
此時夏日炎炎,萬物滋生,蟬鳴聲震耳欲聾,鶯雀間或風鈴般來回鳴叫,更不時有山嵐刮過山林,使得齊腰的野草與茂盛的枝葉也隨之狂歌,加上淺水處的蛙鳴,洞穴中的狐鳴,萬物之聲交融在一起,好似奏響了一曲沒有節拍的強樂,令邊山上下格外熱鬧。
但這種熱鬧來自于自然,并不會使劉羨感到喧囂和聒噪,反而因為一種心靈上的平靜,讓他能夠欣賞其中的生機與美妙。因為他的生活也回歸到平靜中了。
隨著齊王司馬攸的死亡,原本極度劇烈的齊王黨爭終于結束,太子司馬衷的大位也徹底穩固下來。于是一夕之間,西晉朝堂的政治斗爭都煙消云散,連帶著京畿百姓的平靜生活也隨之回歸。洛陽解禁,坊市重開,涼州和并州來的商隊再次暢通無阻,城郊的街巷也恢復了燈紅柳綠,連帶著劉羨在邊山的守孝之地都有人拜訪了。
大概在齊王病逝的下一個月,張華被天子重召回京,任命為太常,張韙也隨之返京。而后陸陸續續的,那些被父母遣送回祖地的元勛子女們,也都返回到了洛陽。石超也在其中,在回來后,他聽說劉羨一個人守孝,第一時間就騎馬來邊山看望。
看見劉羨住在這么簡陋的地方,所食也不過蔬果,他兩眉先是高高皺起,然后就笑著說:“等你守孝結束,我請你到我六叔家,見識見識些絕世佳肴。”從此以后,石超就隔三岔五地來看他。
然后是兒時的好友,郤安與張固,他們也都回洛陽來了。在八歲左右的時候,也就是劉羨隨陳壽讀書后,他們也都被各自的家長叫回去就學發蒙,到現在差不多已有五六年了。郤安的父親是郤正,張固的父親是張通,都是蜀漢亡國后隨安樂公一家進京的死忠。如今這兩人都已經去世,便讓孩子子承父業,繼續當安樂公府的門客,以后也就是劉羨的隨從。
幾年未見,兩位兒時同伴都已經大變樣。
由于郤正此前被朝廷起用,當過巴西太守,家格有所上升,加上司馬炎曾特地夸獎過郤正的忠名,說“正昔在成都,顛沛守義,不違忠節”,所以益州的中正格外看重,郤氏也搖身一變,成了巴西有名的郡望。連帶著郤安回來時,身上也染了些士族特有的清貴之氣,張口就要和劉羨談玄論道,其能言善辯,倒也頗有古之謀士的色彩。
而張固的父親張通早年是蜀漢殿中督,以勇力著稱,在劉羨試兒會上,還說過想培養他勇武,可惜并未如愿。后來張固回家,就被張通悉心培養,打熬力氣,又教他弓馬騎射,刀槍棍棒諸般武藝。等張固騎馬來見劉羨,這位兒時的玩伴已長到七尺有余,練得膀大腰圓,還有一手好槍法,一看就是戰場上沖陣的好手。
他們同劉羨玩笑說:“辟疾,你有我們一文一武陪伴左右,應該去建功立業啊!怎么在這里蹉跎歲月?”
劉羨則笑道:“時候還長,我這是猛虎臥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。”
于是他們常常來邊山陪伴劉羨,有時候還同臥在草廬中,一面聆聽天地間的風濤之聲,一面談論古往今來的英雄事跡,心中則澎湃激蕩,思緒萬千,鮮有倒頭就能酣然入睡的情形。
當然,除了這些同齡人外,小阮公偶爾也會來看望劉羨。一是看看他的近況,二是考校他的功課,三則是帶一些好友過來,專門為劉羨揚名,畢竟劉羨已經決心入仕,也有鄄城公做提攜,那相關的準備,現在就可以開始做了。
所以到了太康五年的時候,原本以為會非常寂寞的守孝生活,劉羨其實過得并不枯燥。他無聊時有朋友相伴,迷茫時有老師教導,空虛時有書籍慰藉情感,更有已經明確下來的未來目標與希望。就連安樂公也收斂了許多,回到府中后,雖然沒過幾天,劉恂就舊態復萌,依舊沉醉于酒色之中,但至少不再有什么令人瞠目的暴行了。
這些都讓劉羨高興,唯一讓他傷感的就是,母親無法親眼看到這一切了。他只有每晚在母親墓前祈禱,希望母親泉下有知,能夠高興一些。
在這一天,劉羨正在草廬前鋤草。他打算在山間清出一塊空地來,移栽些賞心悅目的花草,蘭花、菊花什么的都行。這是他靈機一動想到的,也是張希妙生前喜歡的雜務。
正翻地的時候,劉羨聽到山下傳來了熟悉的長嘯聲,立刻放下手中的木鏟去看,果然望見了一輛牛車,前面駕車的是一個比他稍大一些的青年,后面斜躺著的是一名露髻披服、倚車長嘯的老人,正是阮孚與小阮公。小阮公遠遠望見了山上的劉羨,便停下嘯聲,將手中的塵尾來回搖晃,以表示看到得意弟子的高興之情。
劉羨趕忙披了袍子迎下去,而后恭恭敬敬地為小阮公牽牛,將他們牽引到一塊三面環水、上有竹林的平地。這是因為陽光熾熱,暑氣如蒸,原本的草廬雖然地處開闊,但被太陽曬個正著,遠不如此處清涼。
等小阮公坐定后,劉羨給他們端來兩壺清水,然后坐在下首,詢問小阮公道:“老師,我還是按照慣例,先吹些曲子嗎?”
小阮公拍拍手,閉著眼睛道:“行,先來首《奇鳥》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