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過與其他的奏章一樣,交上去也就沒影了。劉羨對此早有準備,也不甚關心,他現在所感到煩躁不安的,還是如何在平常的時日里維持平靜。
司馬遹交給劉羨的任務,說起來很簡單,就是在前臺吸引其余人的注意,可實際上壓力極大。劉羨知道,至少有十來雙眼睛在天天盯著自己,作為一個想要復國且對后黨謀劃了刺殺的人,他卻必須不動聲色地等待和拖延時間,一旦露出可供人拿捏的把柄,那就會遺患無窮。
可這恰恰是與劉羨的本性相違背的。
作為一個經歷了戰爭洗禮的老兵,劉羨將一句話奉為圭臬:制于人而非受制于人。事實上,這更接近于他的本能,在很多年前,他就因被賈謐威脅而感到焦躁,直接卸下了對方的胳膊。
但現在,要他明知道私下里暗流涌動,火并在即,卻要裝得若無其事,這實在還是有些太難了。
不過現實就是如此。這么多年的歷練,劉羨也能夠接受一個真理:那就是人往往不可能順心如意,不得不處在自己無法掌控的局勢下,才是人生的常態。君不見楚莊王貴為楚王,也要偽裝蟄伏嗎?
因此,想要從這種困局中生存,就必須要有蟒蛇一樣的狡詐,他必須學會隱藏自己。
當年曾祖劉備就是終于醒悟了這一點,一個鞭打督郵的烈丈夫,卻在許昌變得不動聲色,以不茍言笑、沉默寡言著稱,最終熬過了這一段最艱難的時光,騙過了曹操,重新獲得了自由。
劉羨想,自己現在的這段時光,大概也與曾祖相同吧。這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,只要度過這一關,一切就海闊天空了。
于是這些時日,他就開始學習自己的曾祖,靜心養氣。既然沒什么大事可干,那就好好地在洛陽結交人脈,往來于京中的各種文會,心中不爽利的時候就一個人舞劍讀書。漸漸地,他發現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,因為這些事情他早就做到過。
早年在跟隨陳壽在北邙結廬讀書的時候,在母親墓前孤獨守孝的時候,當年騎馬趕赴關中的時候,他的內心都無比寧靜,寥廓如邙山夜色中的星空。只要在人群中也能保持這樣的心境,喜惡就是很渺小的一種東西。
明悟了這一點后,劉羨又想,這大概是自己起事前最后一段平靜的時光了,或許更應該珍惜才對。
這天,劉羨得了閑,在家中照顧陳壽。
老師陳壽的病情一直處在一個極壞的狀態,風疾讓他不能正常說話和行動,氣疾又時不時令他的病情惡化。可接連經歷了幾次病危,陳壽都奇跡般地挺了過來,大大超乎了醫師們的預料。他們不敢下斷言說,陳壽會在什么時候病終,只是私下里很奇怪,這個老人到底是靠什么挺過來的呢?
劉羨其實也是如此想的。
他一邊為老師戰勝了死神感到高興,可看著陳壽瘦削的面孔,同時有些難過。他知道,陳壽雖然表面溫和,但內心一直是一個要強的人,可就這么為病痛所折磨,靠著藥物吊命,連翻身和便溺都要旁人幫忙,這種活著絕對是他所不喜的,老師到底是為什么而在繼續抗爭呢?
陳壽此時仍然不能說話,劉羨自然也得不到答案。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陪伴老師左右,為他減少內心的痛苦。
他這天如往常般給陳壽煎藥,由于煎藥的藥物里有黃連與蛇膽,氣味太濃,他只好把藥爐放在露天的庭院內,一邊用扇子扇火,一邊攪動藥爐內黑乎乎的藥汁,方圓數百步都能聞到苦腥得令人皺眉的味道。
剛把藥汁倒入藥碗內,來福就一瘸一拐地來通報說,有朋友來探望他。一問具體的姓名,還不是一個人,是劉聰、陸機還有他們的一些朋友,說是來約劉羨一起出去射獵的。
劉羨看了眼碗內的藥汁,對來福說:“你先去找七兄(劉玄),招待一下他們,等我把藥給老師喂了,再去見他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