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轉眼已經十四年了,他已經有五千個日日夜夜沒有回到家鄉了。陸機突然發現,自己竟然如此懷念家鄉,那里的一切他都記憶猶新。他想念千里的莼菜羹,想念未下的鹽豆豉,想念昆山的蒸螃蟹,想念嘉興的南湖菱,想念自己兒時和兄弟們一起春郊出行時,不時在頭頂回響的鶴唳聲。
他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鶴唳時的場景:四五只白鶴展翅于水沼之中,高躡鶴足,朝蒼穹引吭高鳴,那聲音純粹而短促,像是追問,像是求索,又像是呼喚。那聲音令年幼的陸機永世難忘。
但在現在,他身在異鄉,名為異客,恐怕永遠也回不去了。
這么想著,陸機的心情漸漸平靜,他終于能夠入睡了。不意迷迷糊糊中,他忽然發覺,自己已經回到了家鄉華亭,就在自己家族塢堡的廂房內。雖然自己身穿圓領窄袖戎服,腰懸佩劍,已是成人,可周圍一切都還是童年時的模樣。
然后他就聽到了隔壁有人在說話,仔細一聽,竟然是父親陸抗和兄長陸景。由于是隔了窗戶,兩人的聲音非常細小,如同蚊子在嗡嗡叫,即使陸機的耳朵用力捕捉,也只覺得斷斷續續。
兩人好像是在談吳國的國運。兄長在問,蜀漢已亡,鼎足三分的格局已破,吳國還能存在多久?父親則說,不要在意這些,人生在世,總有一死,天下萬物,無不有興盛衰亡,有些時候,不必問結果如何,但問自己有沒有盡力。
兄長又問,可天子似乎不信任我家啊?父親說,這不重要,問心無愧才是最重要的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,在天命到來時,我們都只能接受。拒絕天命并不會改變什么,反而會讓一切變得更糟,而問心無愧,說不定才能得到造化的青睞。
天命真的是無法改變的嗎?陸機腦中閃過這個念頭,轉眼就看見了母親張文君。
他對母親其實毫無印象,在他四歲時,母親就早早過世了。那時孫綝已死,陸抗把張文君接回來復婚,但兩人的關系已無法恢復,兩人的婚姻只延續了五年,因此陸機很早就遺忘了母親的形象。
可此時看到眼前的這個溫婉的女子后,陸機頓時想起來,她是自己的母親,只是自己已經變得比她還老了。
母親溫柔地看著他,問道:“大人所講,你怎么看?”
陸機搖搖頭,說道:“我不明白,我到底該怎么做?”
“認清天命,其實就是認清你自己。”母親用手撫摸過陸機斑白的發髻,徐徐道:“三郎,只有先認清真實的自己,才能改變自己,然后改變天命。”
“認清自己……”
“其實很簡單,喜歡的人和事,不要騙自己說不喜歡。厭惡做的事情,也不要騙自己說,這是必要的代價。覺得世道污濁,你只要離開就好了。若是將自己變得扭曲混沌,不止你自己認清不了自己,旁人也認清不了你,不管是自救還是求救,自然都會無能為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