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寫到此處,陸機又覺得有些滑稽:自己馬上就要死了,寫了這么多,也只能看到河山分裂了。有什么意義呢?真相信成都王能克成大業嗎?以自己對司馬穎的了解,這些言語恐怕都是沒有用的。可若什么都不寫,自己的一生豈非是一種笑話嗎?明明知道這條路不會成功,還僥幸于會發生什么奇跡,到頭來,還是自欺欺人罷了。
陸機想到此處,終于有些明白夢里母親的話了:若一個人走的路,連自己都無法說服,那他怎么可能走得長遠呢?反之,若走的是自己篤定的道路,哪怕頭破血流,至少最后也無怨無悔。
這樣簡單的道理,自己走了四十年的路,現在才明白,一切都太晚了。陸機想起劉羨,嘆息著把筆放下,心中哪怕有很多多余的話,此刻也不想多說了。
他對一旁的孫拯說:“把大家都叫過來吧,我只有幾句話要交代了。”
很快,他的一眾親隨都擠了過來,離開鄴城時的二十萬大軍,最后留在身邊的,也就這么百來人。但陸機一一望過去,心想,這其實已經很多了。
由于寫了這么一篇文章,夜已經深了,院中只有幾個燈籠發出的微光。大雪還在飄落,為這個深夜倍添寒氣,導致人們不斷地搓手跺腳。當陸機宣布自己即將自裁的時候,雖然事后早有預料,眾人還是難以接受,于是霎時沉默,繼而轉過來盯著一旁的盧諶。盧諶心中有些膽怯,但為了不失體面,仍然目光炯炯地頂了回去。
突然,有名侍衛把腰間的刀拔了出來,其余人也紛紛拔刀出鞘。就在場面要失控的時候,陸機揮手制止道:“這都是我的決定,和大將軍無關。敗軍之將,不自裁以謝天下,難道還活著受辱嗎?以后任何人來問,你們都要這么說,明白嗎?”
眾人聞言,頓時又靜了下來,四周無聲,這個時候,才感到這場不期而至的初雪并未減弱,雪花反而越來越厚重了。
陸機又對長子陸蔚說:“我死以后,不要護送我歸鄉,就把我埋在蟒口北岸吧,一來向戰死的將士們謝罪,二來我也想見證,大亂之后,到底誰能令江山復合。”
陸蔚俯身含淚答應。
陸機又對盧諶道:“麻煩替我轉告盧長史,這兩年多有得罪,但這絕非我本意,我知他是稀世君子,望他能得償所愿。”將方才寫的手書交給盧諶,請他轉交給成都王。
說罷,他便欲回房就死,不料懷縣令得知消息后,連忙趕了過來,向陸機求一副墨寶。陸機心想,這大概便是絕命詩了吧,當即頷首應允。他才思敏捷,揮毫而就,其辭曰:
“道雖一致,涂有萬端。吉兇紛藹,休咎之源。人鮮知命,命未易觀。生亦何惜,功名所勤。”
到最后,陸機承認了自己的無知,或許自己從來不明白命運,到頭來,也不過是個為功名所障目的離亂人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