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刖(yuè)刑。”
東門豹也在一旁,放下了手里的鐵鍤道:“他大概是不甘為刑徒,試圖逃跑。我聽說,像這種一生為城旦的刑徒,跑第一次,斬趾,跑第二次,斷左足,跑第三次……”
“跑第三次,必死無疑……”
黑夫倒吸了一口涼氣,只見那楚盜身上滿是泥土,傷痕累累,恐怕是才被抓回來吧,這家伙也真能跑,沒了左足還要試圖逃走。
東門豹也嗟嘆道:“真佩服此人的執拗,若是我,沒了左足,肯定就心灰意冷認命了。”
“也可能是只求一死。”黑夫也不知自己該是什么情緒,愧疚么?不至于,同情么?有一點,但更多的,只是在慶幸自己不是那個楚盜。
卻見巫祝、縣司空將斷足的楚盜帶到黑夫他們剛修好的城墻拐角處,巫祝念念有詞,一會抬頭望天,一會伏倒在地,神神叨叨,似乎是在做什么儀式……
“這是要作甚?”黑夫感到了一絲不安。
一旁的朝伯好像見過類似的場面,沉吟之后緩緩說道:“城墻修好,要以此人做祭品,埋入墻內,祈求本地湖神山鬼,保佑城墻堅固,百年不倒!”
此言一出,年輕的更卒們皆是一驚,黑夫更是心生震撼。
“難道說,萬喜良被埋入長城一事,雖是訛傳,卻也有類似的事發生過?”
黑夫知道,雖然主導秦國的法家傾向于無神論,認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、靠法度。但在秦國民間,從關中隴上的黃土高原,到云夢澤畔的江漢之濱,迷信之風依然十分濃烈。
尤其是南郡,曾經是楚國故地,更是巫鬼盛行。雖然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將此斥責為“淫僻惡俗”,但實際上,就連秦國官府,也在祭祀大量神明,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、大沉厥湫、亞駝三位神巫。安陸縣也有被官府承認的“云中君”“大司命”“少司命”等楚地神明,城里城外,廟宇祭壇隨處可見。
就連小小的曲陽湖,也有一位“曲陽君”,雖然秦國不允許以少男少女為祭品投湖,但每逢建城、修路,時不時還是會殺一二死刑犯祭祀……
最后,受盡斷足折磨的楚盜,就像一條狗,或一只彘似的,被當場割喉殺死。動手的人干凈利落,沒讓他再受痛苦,鮮血流到曲陽湖里,染紅了湖泊一角,與天空上殷紅的晚霞交相輝映。
而后,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舉行的儀式里,楚盜胸前被嵌入一枚銅箭簇,在悠長的歌聲中,楚盜的尸體被大伙七手八腳地抬到城墻拐角處特地留出的縫隙里,用土磚封了起來……
他的血肉,從此以后就要和這道城墻凝結在一起,干涸,腐朽,只有等下一個亂世,墻磚剝落,才能重見天日。
至此,這段城墻才算真正完工。
是夜,半個月來一直板著臉的縣司空終于露出了笑臉,他讓庖廚給更卒們燒了一鍋肉湯,讓大家吃個飽飯,還將每個什的什長叫到一起,向他們道謝……
“過去半月,更卒活重,多有怨言,多虧二三子約束得當,城墻才能按時完工。”
在縣司空之后的講述中,黑夫才知道,原來這位總工頭也不容易,秦國有專門的《司空律》針對土木工程之事,簡直是細致入微,連筑墻的模板、橫木等建筑材料的損耗,更卒、刑徒每一頓飯食的規格、數量都有明文規定。
在秦國,想像后世的某些包工頭一樣從中動手腳,賺取利益?做夢去吧!
更令縣司空害怕的是,另一篇《徭律》里還要求說,如果開工前他對工程所需勞動力估算有誤,造成施工時間超期兩天以上,他就會因為“不察”,而受到處罰。
所以前些天,縣司空才板著臉,對工程質量要求極高,雖然沒有到后世赫連勃勃筑統萬城以錐刺入一寸便要殺人的程度,但也差不多了,偷懶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來。
好在,黑夫他們的工期,在十月二十九這天,順利完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