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入閻宅后,黑夫立刻發現,這戶人家,其實并沒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富麗堂皇,反而挺普通的:入門西面是馬廄、雞塒;東面沿著墻開墾出一片菜地,用土壟分成了幾塊,種著蔥韭;正面則是一個堂宇,大概是用來會客的。
不過豎人卻沒有將二人引入正堂,而是帶他們繞了過去,沿著走廊,來到了一間更小的屋宇。這大概是書房,因為透過窗扉,可以看見里面三面墻壁都有書架,上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簡牘。
閻諍雖然不任職了,但在任上時,卻將律令抄錄甚多,雖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,但也是云夢鄉之最,這也是黑夫找上門來的原因。
黑夫兄弟剛想進去,卻被豎人拉了回來,他瞪大眼睛,指著屋子的門檻搖頭,讓兄弟倆站在了外面……
很顯然,他們沒有被當做客人,沒資格登堂入室,豎人甚至害怕,害怕這二人呼出的氣息讓主人不快,害怕兩人泥濘的鞋履弄臟了干凈的地板……
驚已經氣得發抖了,黑夫卻讓他稍安勿躁。
門簾被拉開,黑夫要找的閻諍就坐在這間書房里面,他年紀頗大,六七十歲,頷下胡須發白,穿著一件厚冬衣,還披著羊皮裘,顯得身材有些臃腫。
他背后擺著一個青銅燈架,面前是一個矮腳的漆案,漆案上攤開竹簡,閻諍瞇著眼睛,持筆的手微微發抖,寫字很慢……
豎人入內,長拜及地,說道:
“主,那名夕陽里的公士帶到了。”
閻諍眼睛也不抬,問道:“公士,你說你認得老夫?”
黑夫站在屋外,朝他作揖道:“我不曾見過閻君,但家兄有幸,年少時在鄉中隨閻君學過讀寫。”
“你那家兄如何稱呼?”閻諍仍未抬頭。
“衷。”
“衷?”閻諍總算停下了筆,低頭想了半天,復又道:“老了,不記得了。”
氣氛有點尷尬,不過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,閻諍還只是一個鄉三老,尚未去縣中做官。三老掌教化,給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學都是大課堂,忘了個把人也正常。
黑夫索性將束脩遞給豎人,直接道明了來意。
“我今日來此,是久聞閻丈熟悉律令,每年新發布到郡縣的律令也有抄錄,故想來借《盜律》《捕律》等篇觀摩摘抄,并想請閻丈指點疑難……”
閻諍終于抬起頭,詫異地看著著黑夫,問道:“后生,你為何要學這些律令?莫不是要做吏?”
“正是。”
閻諍是懂行的,黑夫笑道:“我因為捕盜立功,從士伍被拜為公士,又運氣好,被縣右尉看中,征召我做亭長,下個月便要參加考核。奈何我對律令知之甚少,故才來求助于閻丈,還望閻丈看在鄉里鄉親,指點一番……”
“亭長?”
閻諍瞇了許久的眼睛,終于睜開了,亭長說大不大,只是斗食吏。說小卻也不小,掌管著十里地方,直屬于縣上,還有武備。
所以閻諍作為退下來以后,無權無勢,只有點名望的老吏,他可以不將本地的里正、田典放在眼里,卻不敢對一位未來的亭長太過怠慢。
反過來,若他能指點出一位亭長來,對他的聲名也有裨益。
閻諍又一次仔細打量黑夫,發現此子居然如此年輕:“你今年幾歲?”
“過幾日便滿18了。”
“18歲就能被征召為亭長,了不起,了不起,老朽十八歲時,還只是個在學室學律的吏子呢。”
閻諍這下是真的吃驚了,一個士伍,毫無背景,竟然18歲就為亭長,假以時日,十年、二十年后,又會有怎樣的前程?
他放下了手中的筆,突然對黑夫贊不絕口,而后狠狠地瞪著一臉諂媚、湊過來向他報告束脩數量的豎人,斥道:
“無禮的奴婢,誰教你的待客之道?還不快快將這兩位同鄉后生迎進來,看座,上熱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