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日的亡命逃犯,搖身一變,成為外黃的父母官,這在秦國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,放在六國卻并不奇怪。
因為六國與秦不同,在貴族官府之下的廣大民間,是一個寬舒的社會,任俠風氣極重。游俠們在各國間奔走往來,紛紛寄托于貴族門下,促成了各國的養士之風。
除了已經逝去的四大公子外,燕國的太子丹等人,本人或是王族公子,或是高官豪門,身居國都,別有領地封邑行俠養士,手下賓客,來自全國,甚至外國,數量以千人計,他們是勢力足以敵國的游俠養主,可以稱為國俠。
次一級的游俠,就是張耳這一類,他們或是土生土長的豪富,或者是與豪富關系密切的游士,身居郡縣,饒有資產,一縣之內的游俠,慕名附勢于其門下,人數可以數十百人計,可以稱為縣俠。
在六國,從縣俠到縣官的距離,并不遙遠,在秦國注定要被通緝捉拿的縣俠張耳,不管是黑道的游俠兒,還是白道的官府,都混得如魚得水!他的名聲,不但超越外黃縣、及于魏都大梁,進而超越國界,成為梁、楚、趙都聲聞遐邇的名士。
只可惜,張耳的好日子沒持續幾年,現如今,他命運的第三次轉折,似乎就要來了。
一月份,秦將王賁伐魏,大梁被圍。
二月份,秦國中更羌瘣帥偏師東進,二月中旬占領了陳留,并分兵攻略鄰近各縣。
距離陳留不過五六十里的外黃縣,也無法幸免。
張耳也聽說過秦國最痛恨游俠,尤其是他這種影響極大的縣俠,直接被認為是禍害國家的”五蠹“(dù),被斥為”儒以文亂法,俠以武犯禁“。畢竟任俠風氣,是植根于人性中的自由放任,不愿受社會群體約束的天性,簡直是秦國律令吏治的天敵!
一旦秦軍占領外黃,張耳肯定要被緝捕,甚至會丟了腦袋。
于是,在秦軍尚未到來之前,張耳便在走與留之間,躊躇不已。
但最終,他還是選擇了留下。
”我既然被魏王任命為外黃令,食魏祿米,佩戴魏印官服,那便不能棄城而走。“
張耳對自己的妻兒、賓客如是說。
”我當信如尾生,寧可在駭浪中抱柱而死,也不愿離棄茍活!“
但在這大義凜然的背后,其實也有張耳自己的私心。
他從信陵君處學到了一件事:有取必予,有恩必報,講的是義;承諾的事,一定做到,救人之難,不避生死,講的是信。信義,這是任俠者生存于世的基礎,沒了這兩樣,他們就狗屁不是。
對張耳而言,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,是苦心經營多年聲名的墮毀。
所以他必須留下來,至少要抵抗一陣,讓世人知道,名俠張耳,沒有辜負魏國!
但老婆孩子,卻是要先送走的。
結束了漫長的回憶后,張耳拍著他結發妻子的手,繼續囑咐道:”汝等先去陽武縣,那里尚且安全,藏身縣中,若是秦軍占領了那一處,也勿要慌亂,秦人驟然來此,一定難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貫,假裝當地人即可。等到戰事平息后,陳馀會派人來接汝等去趙地……“
陳馀,也是大梁人,好儒術,與張耳為刎頸之交,因為他比張耳年輕十多歲,便以父事之。
如今陳馀身在趙地,在當地小有名氣,有田產屋宅,他是張耳這一生最信任的人,能夠以妻子托付。
在送走了妻子后,張耳并未在外黃城外久留,而是讓親信守好脫身的隱秘地道,他自己則往府邸走去。
既然決定留下抵抗一番,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輪的進攻,但張耳知道,以外黃縣本身的武力,恐怕無法對抗那些秦軍。
魏國的主力部隊,早就在一月份時,被從陳郢回師的王賁大軍擊潰了,剩下的數萬人,被圍困在大梁,自身難保,寧陵君魏咎收攏了數千人,走保睢陽,也難以救援外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