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夫卻面色如常,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進餐,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丟人的。
本來就是分餐而食,還要將筷子木勺舉起放下放下舉起,真是累得慌。至于餐叉、小刀這兩樣工具,是上層社會的專用品,是“肉食者”的專利,不可能十分普及。秦卒們作為“霍食者”,平日的生活里,因為食物中沒有肉,所以用不著置備專門食肉的餐叉、小刀,自然不知如何使用。
所以,要怪他們出身低賤,沒機會在終日勞碌于耕戰之余,學習貴族禮儀嘍?
商君說的好啊,禮者,所以便事也!
所謂禮儀,就是由繁至簡,就是讓百姓方便。春秋戰國上流社會專用的刀、叉,等到了漢朝,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,因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,已經掀翻了血緣貴族,坐到了高位,開創了布衣卿相之局。又把他們這套繁瑣的禮制簡化再簡化,只有一些老儒才抱殘守缺地維護著已經與社會文化脫節的習俗,妄圖復辟早就死去的周禮。
撇去繁文縟節后,本質還不就是吃喝拉撒睡!
局限于小圈子里,讓少數公知權貴顯擺炫耀的禮,虛禮也;能普及天下,讓大多數人受惠的禮,方為真禮!
當然,黑夫這倒不是在為自己和同袍們的“沒文化”找借口,只是覺得……
“若是魏國統治一日往昔,黔首與鄉賢,賤民與豪貴,這兩種人,是絕對不可能同廳用餐的。”
再說了,真要論起貴賤來,東席眾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們尊貴?
若要算血緣,算家世,算對禮樂的掌握,當然是這樣。
可如今此地已歸降秦國,秦國計算貴賤的方式,可與六國大為不同。
咱們秦國算的是爵位,黑夫帶著的這十來人,無一例外,都是上次外黃之戰里斬首升爵的,或為上造,或為公士。反觀東席眾人,除了張博、張負這老哥倆,其他人,都只能算士伍!
孰貴?孰賤?
東席與西席,山東與秦國,兩種對禮俗的理解,兩種區別貴賤的思維方式。雙方之間,隔著巨大的鴻溝,幾乎沒有共同語言,光是在這小小餐桌上,就有無數沖突。
勝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則,不會輕易信奉失敗者的禮樂,失敗者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堅守了數百年的東西。
黑夫暗暗想道:“這只是秦與六國禮俗沖突的開始,以后的日子,長著呢……”
不同邦國的融合,不同階級的往來,可不是單純用刀劍把異于自己的人殺光就能做到的,也遠不是一道“車同軌書同文”的政令就能解決的。
從黔首混到爵位,被派往山東六國故地做吏的秦人,需要小心翼翼地學習東方的禮儀,融入新的文化圈子,讓他們對自己的嘲笑越來越少。
而六國貴族鄉賢也需要學習,在強權壓迫之下,學會秦國的律令規矩,學習對舊有禮俗不再那么重視,捏著鼻子與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處,畢竟家族還要生存。
若是留給融合的時間不夠多,強權的威力也突然不再,那么接下來,便是反抗和崩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