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來也怪,陳平雖然一直自稱學的是黃老,可黑夫覺得,他根本不像清凈無為的黃老門徒,反而是個實用主義者,不管是儒家的詩書、禮儀,還是縱橫家的詭辯陰謀,都多多少少學了點。
陳平對黑夫說,這《黍離》,是宗周被犬戎毀滅后,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虜北行,看著昔日的宗廟宮室,盡為禾黍,于是傷感周室之顛覆,彷徨不忍去,而作此詩。
“倒是和魏國公卿的心境極其符合。”黑夫想道。
他們并不是圍城軍隊的一員,所以只看了這場投降儀式的開頭,沒法旁觀全程。甚至連城池都沒有資格進,所以也看不到秦軍入魏宮搜索藏于各處的貴族,搬運大車大車的禮器財寶出來。
黑夫只是聽進去的人出來后捂著鼻子說,除了王室公卿避于宮殿高臺,基本都活下來外,城內人口死傷極多,大部分是疫病死的,少部分是被墻垣塌陷時,沖入城池的大水卷走。
因為水攻使得糧食發霉,所以平民百姓餓死的也有不少,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人死去,尸體也無處埋葬,每個里閭都有腐爛的尸骸,味道極其難聞。
“幸好沒帶共敖來。”黑夫暗想,見此情形,那個憤怒青年又要想起當年白起攻鄢給他們家族造成的慘劇了。
如此一來,對秦軍而言,瘟疫橫行的大梁就失去了價值,他們要求還活著、能走動的人自行出城,分散往各處。至于那些病入膏肓無法移動的人,也不必花費精力去救治,就讓他們和這座已經死去的城池一起消失吧……
在人口陸續離開后,大梁將被放棄,再過幾年回來,昔日的梁城宮闕高臺,將渺無人煙,市井里閭,肯定沒有了都市的繁盛榮華,只剩下洪水褪去后,一片郁茂的黍苗吸取了尸骸的營養,盡情生長,也許偶爾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哀鳴。
彼黍離離,彼稷之實。
但一座城市被毀滅,一個國家被滅亡,都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的事情。魏國并非單純地亡于外來的暴力,而亡于內部的潰爛以及本身不斷造成的錯誤。
這錯誤如今更使得大梁城內十余萬人,只能倉皇離開家園。
所以在黑夫他們所行的路上,身后亦擠滿了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,大多是剛從大梁城里跑出來的,有富人家的牛馬車,更多的是窮人家的人力車,滿載著他們從家里能搶救出來的值錢物件。這使得道上紛紛嚷嚷、叫罵不停、哭喊不止。
走失的人在人群中摔摔撞撞尋找自己的親人,甚至還有歹人明目張膽地搶掠財物,侮辱婦人,看押他們的秦軍只是偶爾來維持一下秩序,致使這不見邊際的離難隊伍,行動極為遲緩。
這些人將分散前往陳留、外黃、陽武等地安置,但未來的生計卻不得而知。貴族成為黔首,王孫衣食無著,失去土地的農民將成為雇傭佃農,商賈百工稍好些,可以在各個縣鄉拾起老本行,但沒了繁華的大梁,能不能養活自己和家人還是未知數。
黑夫騎在馬上,回過頭,看著從眼前徐徐而過的難民,那一張張麻木的臉面和那一雙雙茫然的眼睛,微微一嘆……
征服和統一,從來沒有溫情脈脈,多是暴力毀滅,只是苦了黎民。
好在,早在梁城崩塌的那天,黑夫已經讓東門豹等人帶著戶牖鄉民夫先回去了,現如今只剩下他和陳平、季嬰等七八人,好歹能趕在難民隊伍前,先抵達了外黃。
才到外黃,他們發現城外已經搭起了粥棚,用來接濟被安置到此地的魏人,亦有幾個醫者打扮的秦人站在城外,從大梁出來的人多有疫病,醫者必須一個個檢查,將其阻在城外。
秦律里專門有規定,對流行病人,必須采取隔離,例如麻風病,若是被查實后,要立刻送往“癘遷所”隔離起來,以防傳染。但若是病情嚴重者,可能會被”定殺“,他聽說,小陶的母親就是這么死的。
黑夫等人也不能幸免,騎馬到門邊后,那醫者少不了也來詢問一番。
不過,外黃的醫者卻是黑夫的熟人陳無咎,前些天經過外黃,因為黑夫忙著和楊熊定計誘敵,所以沒機會與他見面。
如今陳無咎見到黑夫,寒暄幾句后,便使了眼色讓黑夫跟他到了粥棚后,對他道:“黑夫,我正好有事要找你!是關于那裹傷止血,以及戰場救護的建言,我夫子夏公,來信回復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