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良開始說起這一年多時間,自己去了何處。
“孔子曾言,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。如今諸侯皆為秦所滅,王道崩壞,霸道橫行,天下已無我輩容身之處。我便乘著船舶出海,去到東夷濊國滄海君處呆了半載,尋覓能助我刺殺秦王的勇士,終于找到后,這才從燕地回到中原。途徑曲陽縣時,便聽到了宋子縣神秘樂師的傳聞,猜到可能是你,便過來看看。”
高漸離所有所思:“子房還是覺得,刺秦乃是滅秦復國的唯一良方?”
“并非良方,卻是唯一的出路。”
張良篤定地說道:“秦王以一己之威壓服九州,隳天下名城,殺六國豪杰,收兵聚之咸陽,鑄以為金人十二,又遷十二萬戶入關,以弱山東之民,如今六國遺民敢怒不敢言,全然是因為秦王尚在。但若秦王死了,國中未立太子,必然生亂,屆時山東豪杰舉事,則國仇可報,六國可復!”
他已經看出來了,秦的權力,極于秦始皇一人,而秦國賴以強大的政策律令,在山東六國的土壤上水土不服,難以扎根,只要殺死秦始皇,山東必亂!
張良滄海君處避難,同時也在暗訪勇士,如今已尋到了合適人選,像俠累結交聶政一般結交他,如今,只需要等待秦始皇東巡……
他化妝成商賈的目的,就是熟悉各地道路交通,尋找合適的地點!
時間緊迫,張良也立刻指出了高漸離的目的:“高兄不隱匿姓名,好好藏身于市肆,卻忽然恢復容貌衣冠,還以擊筑聞名宋子,是心生死志了么?”
秦始皇深恨太子丹、荊軻,一天下,稱皇帝后,下令天下通緝太子丹門客,高漸離作為太子丹座上賓,又是荊軻好友,自然在通緝之列,他的人頭值黃金五百斤!若能活捉,則可得千斤!
但秦政在燕趙之地沒有根基,無法做到像秦地那樣嚴密細致的管控,若高漸離一直以庸保形象藏身,秦吏是沒法找到他的。
如今卻不一樣,官府遲早會注意到他,派令史來調查。
“子房還是同過去一樣聰慧啊……什么都瞞不住你。”高漸離搖頭,道出了自己的苦處:
“我藏不下去了!”
他曾是聞名燕趙的樂師,用一雙靈巧的手,演奏動聽的曲目,樂器就像是他生命中的女人,筑是有些兇的正妻,琴瑟是溫柔的小妾,笙簫是偶爾親近的外婦……
但他失去了一切,身份、姓名、優渥的生活、他人的贊賞崇敬,作為庸保,終日做著沉重的體力活,這都可以忍,但當有一天,他發現,自己長滿老繭的手,已經對筑弦有些陌生時,他便再也無法忍耐了!
高漸離的手撫過筑弦,露出了溫和笑容:“我想擊筑,我想彈琴,我想再奏一曲韶樂,引吭高歌,即便就這樣死去,也好過庸庸碌碌,像行尸走肉一般活著。”
“何必如此……”張良慨嘆,卻也能理解。
他建議道:“秦吏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來索拿高兄了,或明日,或后天。高兄,今夜就藏身在我拉貨物的牛車上,離開宋子縣罷!我可以送你去海濱,讓你乘船出海,去箕子朝鮮,去滄海君處,高兄便能終日奏曲……”
“奏什么曲,亡國之曲焉?”
高漸離苦笑:“我不想去首陽山上,做伯夷叔齊……而子房想要效俠累聶政之事刺秦,我以為不易成功,而且太慢了。”
“子房應當知道,秦王去年下令,六國故地,必一度量衡、錢幣,車同軌,書同文字,一起都要同秦地一樣。”
“燕國的下一代士人,將不會再寫傳承了八百年燕字,也將再看不懂歷代流傳下來的典籍史冊。”
他抬起頭時,眼中已滿是淚水:“趙政懷貪鄙之心,虜使其民,他不止是要踐踏召公的社稷,還要毀掉燕國的根基,打斷燕人的脊梁骨!如此下去,不肖二十年,這世上,便再無燕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