項籍抬起頭,如今連他仲父,也已不在了。
“然今敗北于符離,卒困于此,此天之亡我也。”
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。
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。
“我寧愿戰死,也不愿意吾等死于饑渴,或茍且于秦人腳邊,最后被獄吏羞辱,亡于斧鉞!”
沒有人會歌頌那樣死去的人。
“今日固決死,愿為諸君快戰,為諸君潰圍,斬將,刈旗!”
項莊舌頭被秦吏割了,無法說話,但也放開嗓子大吼起來,如同憤怒的野獸!
“今日固決死!”
跟著所有的僅剩的楚兵都開始吼叫,并用手中的破盾和斷矛相互拍打,澤中充滿了丁丁咣咣的聲音,使得從外圍涉水向這緩慢推進的秦軍,不由遲滯了一會。
項籍改變主意了。
他不再想再如先輩楚人敗北將領們一樣,死于自刎。
他寧愿用自己手里的劍,最后一次,敲響屬于項氏,屬于楚國的鏗鏘鐘鳴!
他寧愿來一場戰斗,來終結這個悲劇:刀劍相交,血紅的雪,破碎的盾牌和切斷的肢體,讓一切都在此結束吧!
縱是死志已明,但當項莊牽來那匹渾身是傷,沾滿了泥的大黑馬“烏騅”時,項籍好似看到了自己。
“好馬,汝也追隨我到了最后。”
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,這個在西河,在襄邑殺人如麻的魔王,卻忽然溫柔起來,撫摸烏騅馬的皮毛,為它捋去毛發上干硬的泥土,最后卻沒有跨上馬背。
他在符離之戰中渾身被創,但若要強騎馬而戰,依然能做到,項籍甚至敢拍著胸脯保證,不會在與任何騎將交鋒時落下風,他手里的長戟,和坐下的烏騅,總是得心應手,所向披靡!
項籍讓人將烏騅,拴在帳篷邊的樹上,最后看了它一眼,決然轉身離去。
烏騅焦躁而不安,縱已負傷疲倦,縱是被拴著,也依然嘶鳴不已,但它卻只能看著,高大雄壯的主人,手握著戟盾,和八百最后的楚卒一同,朝澤外而去。
他們步履蹣跚,他們也步伐堅定,雖殘衣破甲,卻在項籍帶領下,以八百人,走出了八萬人的氣勢!
它聽到他們怒喝的聲音,聽到他們與涉水而來的秦人交鋒,刀光劍影,金鐵相交,楚人的唾罵,秦人的號子混雜在一起,不時有重物轟然倒下,砸出了大片水花,那漣漪,一定散出去了很遠。
它不斷掙扎,拉拽繩索,希望能掙脫出去,加入戰斗——它也是楚軍中的一員!曾載著主人所向無敵,跨過鴻溝,飲馬黃河!
這場與秦人上千前鋒的交戰,或是楚人贏了,它聽到腳步向外而去,漸行漸遠,然后便是破空的尖銳鳴嘯!
它記得啊,那是秦軍陣地中,萬弩齊發,箭矢落下的聲響!
每當這聲響出現,就會有無數同類,連同它們身上的騎手,人仰馬翻!
如同一場驟雨打過,沼澤中水花響成一片,但齊射的聲音過去后,卻依然有楚人存活!
“殺!”
是楚人的沖鋒號角,是主人的聲音,嘶聲竭力,卻依然那么有爆發力,如同滾雷!
接著是第二齊射,又一次,再一次,每過一次,怒喝的楚音,就小上許多。
直到再無絲毫聲息。
不知道發生了什么,外面的聲響漸漸停了,烏騅終于拽斷了孩臂粗的樹干,拖著它往外奔去,越過灌木,跳入沼澤,看到了外面的場景……
放目望去,碩大一片沼澤中,楚人皆已倒伏,從天而降的箭矢扎在他們身上,好似剛長出的稻桿。
唯獨它的主人項籍,依然手持長戟,在澤中佇立不倒!
他身邊則是被擊殺的十數名秦兵——他們貪圖項籍首級重賞,不聽號令而冒進,見其中箭無數,不再動彈,欲上前斬首,卻盡數被反擊殺死。
于是遠方箭矢依然不斷發射,幾乎將項籍射成了刺猬,然其縱是氣絕,亦不曾倒下。
這個男人殘忍,暴戾,但他確實戰斗到了最后一刻,站著死。
項籍身上的紅色甲衣,被血浸透,顯得更加鮮紅,也成了幸存的唯一一點紅色。
而大澤對面,黑色的旌旗,鋪天蓋地的黑甲大陣,十萬人緩緩朝這個紅點圍攏過來……
……
戰斗停止后,迎西風飄揚的秦旗之前,黑夫站在戎車上,松開了一直緊握的劍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