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舊友。”黑夫伸手,請扶蘇在數步外坐下。
“明白大是大非,可以坐下來談談的舊友。”
“扶蘇啊扶蘇,你亦是如此認為罷,否則,又怎會助我擊匈奴,烹蒯徹,最后又孤身前來呢?”
的確,扶蘇南下時,他的屬下頗有勸阻者,因為陳平對遼東做的事,他們對黑夫存有深深的懷疑,覺得扶蘇擊匈奴已表明自己的態度,大不必再涉險。
“黑夫貪鄙,若大王前去,必是羊入虎口,兇多吉少!”
但扶蘇,只是令副將高成,將帶到這來的萬余遼東騎從,都帶回東北方百里外的廣寧(張家口)去等待——扶蘇此行未帶劉季,將其留在遼東,提防遼南群盜的侵擾。
而他自己,則單騎隨黑夫的使者南下。
之所以這么做,是因為信任?
不,除了信任外,還有對時勢的明了。
扶蘇很清楚,倘若對黑夫采取對抗姿態,這絕對是一場以銖稱鎰的戰爭,遼東政權也許能熬過這個冬天,卻絕對活不過來年秋天……
既然決定不做對抗,那便只能嘗試著,坐下談談了,扶蘇希望,能為遼東眾人,爭取到一個相對公平的未來……
黑夫指著扶蘇面前,石案上的銅壺:“招待不周,并無侍女從者,這是用武周山下冰凍河床化后燒開的水,自己倒罷。”
說完自己倒了一盞,慢慢喝了下去,笑道:“看,沒毒,當然,若是陳平在,他定會覺得,乘機將你毒死,是最好選擇……”
不提陳平還好,一提陳平,扶蘇也忍不住握起了拳頭。
他最痛恨的人,一是蒯徹,二,便是陳平!
扶蘇肅然道:“過去兩年間,陳平身在膠東,卻通過商賈,向燕代輸送軍械,使其聯手阻我,更招募群盜賊人,不斷滋擾遼東,陷城邑十余,殺害掠走百姓數萬。”
他看著黑夫:“但我聽聞,君對陳平,倒是嘉獎有加,不但封其為陽武侯,位列九卿,更將楚地悉數交給他治理?”
“于遼東百姓而言,于你而言,陳平確實有大過。”
黑夫卻攤手道:
“但對我,對膠東,對整個天下,在陳平卻又有大功。“
“若無陳平詭計,破楚定齊,不會如此順利。遼東受的損失,不一定比彭越在彭城枉死的人數多,倘若如今,彭越以此為借口,請求我處置陳平,我應該同意,還是贊同?陳平是當誅,還是當賞?”
陳平是遼東的罪人,是壞人,是陰謀家,但他,卻也是功臣,是黑夫必須重賞的列侯!
“陳平有過錯,但過錯在于,當時東西隔絕,陳平無法得到我的命令,只能自作主張,此人喜好陰謀之術,他覺得,我與你的關系,猶如夷吾與重耳,只能有一個人成功,誰先動手,誰便有優勢!”
如同黑暗森林里,兩個獵人,陳平為黑夫扣下了扳機,否則他與扶蘇,便不會如此實力懸殊了……
扶蘇冷笑:“于是,這件事,萬余條人命,便這么輕輕揭過了?黑夫覺得,這是天下大定前,微不足道的陣痛?”
“沒錯,如同翻閱紙書,這一頁,只能就此翻過去!”
黑夫不吝承認:“如今的形勢是,誰先動手不重要,過程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,最后結果如何!”
“扶蘇,從你自稱召王時起,我便知道,你在想我傳訊,愿行周召共和之事,分治天下,但縱觀如今形勢,顯然不可能了。”
“如今天下已經一統,六國余孽滅盡,匈奴殘部也倉皇北遁,天下四十八郡,我已取四十五,你手中卻只有三郡。我麾下有兵卒四十余萬,列侯關內侯數十,而你,所屬不過寥寥兩三萬人……”
扶蘇皺起眉:“你是在用兵多將廣來威脅我?”
黑夫大笑:“不,不是威脅,而是想告訴你,我背后推著我向前的手,比你多出十數倍。”
“而一旦我讓他們失望,我將遭到的反噬,也將比你放棄這一切的代價,高十數倍!”
“你應該能明白,時至今日,吾等,早已不是只為自己而活,為自己而戰了!”
扶蘇默認了,他背后,何嘗沒有無數推手呢?
但他依然無法接受,黑夫將這一切,說得如此輕易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