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清早九月就趕往水房去打熱水,她蹲在地上給暖水瓶灌水。鐵皮外殼的舊水壺突然炸開一道裂紋,滾水濺在抄作業的手腕上。
她沖進冷水的水龍頭前,打開水龍頭,冷水順著生銹的水管噴涌而出,浸濕了卷邊的高考詞匯手冊。當九月抖著濕淋淋的書頁時,夾在“abandon”詞條后的匯款單突然活了似的撲進水池。匯款人姓名欄里“董十月”三個字洇了水,在慘白的節能燈下暈成三朵墨色小花。
“買雙新鞋”的鉛筆字寫在電費通知單背面,橡皮擦反復涂抹的痕跡把感嘆號蹭成了流星形狀。九月突然想起上個月自己去網吧和妹妹視頻時,妹妹總把鏡頭對著天花板,說街上網吧信號不好——現在那些搖晃的光斑終于有了答案,是女孩在藏起自己浮腫的眼皮。
鞋尖的破洞開始吞吐寒氣。上個月運動會,她作為高三代表上臺發言時,教導主任的目光在她鞋幫開膠處停留了三秒。那雙帆布鞋是妹妹去年送的生日禮物,當時妹妹得意地說在二手市場砍了半小時價,卻沒說自己腳上還穿著堂姐給的舊棉鞋。
匯款金額精確到個位數,像道刺眼的應用題。九月摸出草稿本列算式:爸爸媽媽給妹妹每月匯款500元,是她和兩個弟弟的生活費。妹妹是走讀生不在學校吃吃早餐,那午餐100,晚餐100。妹妹匯來了兩百三十三塊六,意味著連續二十天每頓只能啃饅頭。她突然記起上周收到一箱臨期牛奶,寄件人電話號碼被涂改液覆蓋,現在想來是妹妹省下的早餐錢。
凌晨兩點,走廊聲控燈隨著她翻字典的動作忽明忽暗。在“perseverance”的例句縫隙里,擠著幾行極小極密的鉛筆字:“9月6日,買紙皮塑料瓶賺15”、“9月17日,代抄作業賺30(王莉莉賴賬10)”、“10月3日,撿礦泉水瓶賣8塊5"。最后一行字跡突然變大:“姐的鞋要進雨水了!”
行李箱底層的鐵盒叮當作響。九月數著攢了半年的硬幣,月光從氣窗爬進來,把硬幣堆照成微型城堡。她抓起要補繳的數學試卷,突然在壓痕最深的幾何題背面發現妹妹的涂鴉——兩個手牽手的小人穿著帶翅膀的鞋,旁邊用熒光筆寫著“姐姐,你一定要考上重點大學生!”
晨霧漫進宿舍時,匯款單在窗臺凝滿露珠。當匯款單被重新夾回字典時,九月正用創可貼纏緊漏風的鞋頭。早操進行曲從操場傳來,她忽然蹲下去摸了摸磨平的鞋底——粗糲的紋路里嵌著去年春游時沾上的蒼耳,此刻正在晨光里泛著毛茸茸的金邊。
(四)
雨水在隔壁鐵皮屋檐上敲出密集鼓點,九月裹緊校服外套往樓梯間縮了縮。頂燈被穿堂風推得來回搖晃,在英語單詞手冊上投下細碎陰影。她借著忽明忽暗的光線默寫“perseverance”,筆尖在紙面劃出深深凹痕。
凌晨兩點四十三分,整棟宿舍樓突然陷入黑暗。九月聽見樓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,潮濕的墻壁滲出苔蘚氣息,像無數冰涼的手指爬過后頸。她摸索著點亮手機電筒,光束掃過臺階上凝結的水珠,忽然想起三小時前舍監沒收手電筒時說的話:“學校規定十一點熄燈,高三生也不能搞特殊。”
蜷在防火門后的少女把凍僵的腳塞進書包夾層,塑料書脊硌得踝骨生疼。雨水順著消防管道滴在頸窩,她仰頭望著漆黑的天花板,忽然覺得那些被熒光筆劃爛的模擬卷像是某種詛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