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外公去世(上)
(一)
外婆的收音機里飄著黃梅戲的唱段,咿咿呀呀混著蟬鳴,把九月的記憶攪成蜂蜜般黏稠的金色。老樹的枝椏在青磚墻上投下爪痕,外公的竹椅吱呀作響,像在應和某個古老的曲調。
“豫章故郡,洪都新府......”九月蹲在門檻上,膝蓋壓著翻毛邊的語文課本。石階縫里鉆出的狗尾巴草蹭著她的小腿,癢得像是外婆納鞋底時落下的線頭。
外公忽然咳嗽起來,胸腔里仿佛裝著碎瓷片。他枯瘦的手抓緊竹椅扶手,指節泛出青白:“九月啊......”老人渾濁的眼珠轉向外孫女,眼白泛著河蚌殼似的灰,“你媽昨晚捎電話來,說她新換的塑料廠,比在織布廠賺得多,還沒有那么累......”
九月望著外公竹椅旁磨得發亮的痰盂,想起五年級暑假去海城看到的場景——母親蜷在宿舍上鋪寫信,手腕纏著泛黃的紗布,二十臺工業風扇也吹不散的機油味在信紙上暈染。
“當年你爸媽扒著計生辦的門檻求情。”外公的呼吸突然變得綿長,像是要潛入記憶深潭,“兩個男孩子的罰款能壓塌房梁,你爸媽哪里有那么多錢呢......”他的目光掃過檐下晾曬的蒲公英——那是九月采來給他泡水喝的。
“您喝口茶。”九月起身端來搪瓷缸,蒲公英葉子在缸底堆成小山。外公的手抖得厲害,水濺在洗得發白的藍布褲上,暈開深色痕跡。她突然想起七歲那年,外公帶她去村委小學報名,也是這樣顫抖著在入學登記表上寫下“監護人:蒙德昌”。這個是外公的名字,外公成為了她的監護人。
蟬鳴突然安靜了一瞬。外婆的銀鐲子碰響灶臺上的玻璃藥瓶,混著蔥花下鍋的滋啦聲傳來。九月數著青磚上的裂紋,想起初中畢業那年,爸爸媽媽在電話里勸說九月放棄讀高中的那種決絕態度“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什么?遲早要嫁人的。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,幫家庭減輕一下經濟負擔……”
“他們不是不想。”外公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作業本,指甲縫里還沾著曬干的草藥渣,“你小時候經常流鼻血,你媽媽到處打聽藥方給你治療.....”老人的喉結上下滾動,像是咽下了后半句話。
外公的食指在竹椅扶手上畫圈,磨出深褐色的包漿泛著光。老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,化作一聲嘆息溶進樹影里。風掠過老樹,抖落細碎的光斑。
樹影悄然爬上外公的布鞋,光斑在他嶙峋的鎖骨跳躍。老人忽然笑了,露出豁口的牙:“你小時候總扯我胡子,說要做毛筆......”他的呼吸帶著潮濕的雜音,像是梅雨季返潮的墻根,“上回你媽媽寄來的毛衣,我穿著去,你隔壁三外公還說......”
廚房傳來鍋鏟碰撞的脆響,炒菜的香氣乘著風飄來。外婆從廚房走了出來,圍裙上沾著一點油跡:“老頭子又絮叨啥呢?九月該收拾書包了。”她腕間的銀鐲子叮當輕響,那是母親去年春節帶回來的,鐲面刻著“平安”二字,筆畫深深淺淺像是海浪的紋路。
九月蹲下來幫外公系松開的布鞋帶。老人嶙峋的腳踝硌著她的掌心,皮膚薄得像糊窗戶的棉紙。“您記得按時吃藥。”她把藥瓶往竹椅深處推了推,玻璃瓶碰著竹篾發出空響。
外婆往帆布包里塞進兩個雞蛋和一個包袱皮,報紙裹著的搪瓷飯盒還冒著熱氣。舊被單改制的包袱皮里裹著《現代漢語詞典》,書頁間還夾著曬干的玉蘭花瓣。“你媽媽托人找的。”老人別過臉去擦老眼鏡片,九月的指尖觸到扉頁上凹凸的刻痕。老人粗糙的手指劃過書包側兜,那里藏著九月偷藏的工地圖——母親在海城紡織廠的照片邊緣已經卷起,汗濕的臉模糊成團灰霧。
外婆撩起圍裙擦眼睛:“路上當心。”她的銀鐲子磕在門框上,當啷一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。九月摸到書包夾層里硬硬的觸感,那是今早發現的老照片——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坐在外公肩頭,背景是村委小學褪色的紅磚墻,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:九月入學留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