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開始暈染天際時,九月站在大門口回頭。外公仍蜷在竹椅里,枯葉般的輪廓幾乎與暮色融為一體。老樹的影子漫過青磚地,像是要把他裹進年輪里。風掠過樹梢,帶起沙沙的響動,恍惚間像是二十年前那個夜晚——年輕的媽媽騎著二八自行車沖進院子,懷里的襁褓裹著九個月大的嬰兒,車鈴鐺在寂靜中撞出清越的顫音。外公的咳嗽聲混著收音機雜音,在漸起的夜霧中浮沉,像是某種古老的、溫柔的嘆息。
蟋蟀開始鳴叫時,九月在村口榕樹下再次回頭。老屋的輪廓已溶進暮色,唯有外公的咳嗽聲追著風,沙沙地掠過她裝滿習題集的帆布包。書包側兜的礦泉水瓶突然叮咚作響——那是今早特意留下的,瓶身上她用圓珠筆寫著:0.15元。
(二)
星期一的晚自習,九月正在默寫“臣無祖母,無以至今日”。班主任舉著老式諾基亞沖進教室,“九月,有你家里人給你打的電話,說有急事,你趕緊出來接一下……”九月圓珠筆尖突然打滑,在作業本上劃出長長的藍色弧線。后排男生發出竊笑,九月慌忙用橡皮去擦。
九月立馬從位置上跑了出去,在走廊她接聽了電話,卻聽見聽筒里傳來小舅舅沙啞的聲音:“你外公……走了……”
教室后墻的高考倒計時牌突然發出細微的裂紋聲。紅色數字“248”開始扭曲,像被暴雨沖刷的朱砂,一粒粒跌落在墨綠色地磚上。九月的視線追著那些破碎的光點,看見去年夏天外公蹲在葡萄架下,用火鉗夾碎冰塊放進酸梅湯里,冰晶在搪瓷缸里折射出同樣細碎的光。
“什么時候?”九月攥緊塑料筆殼,指尖抵著筆夾凸起的金屬片。上周日的畫面突然清晰起來:老人坐在竹椅里,她和外公在院子里聊了很多事情。蟬鳴穿過紗窗在他花白的鬢角打轉。當自己說要返校了,外婆往書包側袋塞了兩個還帶著體溫的雞蛋,外公還讓她拿出來,枯枝般的手指在蛋殼上反復描畫,鉛筆芯在粗糙天表面刮出沙沙聲。
“今天凌晨,睡夢里走的。”小舅舅的呼吸混著鄉間特有的泥腥氣,“昨天你在家的時候,他就已經很不舒服了,硬是不讓告訴你。”晚風忽然灌進衣服,九月校服口袋卻沉沉下墜。那個用草紙包著的雞蛋隔著布料硌著肋骨,鉛筆寫的“加油”正在被體溫慢慢焐熱。
走廊傳來值周老師的高跟鞋聲,班主任輕輕按住我發抖的肩膀。倒計時牌的殘骸還在往下掉數字,有同學驚呼著去扶。此刻九月手心的潮濕如此相似。
“家里是出什么事情了嗎?”班主任接過九月遞過來的手機。
“我外公去世了……我想馬上請假回去……”
辦公室的掛鐘敲響第八聲時,九月正盯著班主任鋼筆尖上懸垂的墨滴。墨汁墜落在請假條“與逝者關系”欄時,在“外祖父”三個字上綻開黑花,像極了上周數學卷最后那道被打叉的壓軸題。
九月拿著請假條來到了教導辦公室,那盞日光燈突然閃爍了一下,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,九月看見教導主任的影子抬起手,很快落下簽章。練習冊從九月顫抖的指間滑落,露出夾在扉頁的糖紙。
“請假兩天真的夠了嗎?”教導主任的聲音混著茶香飄來。
“夠了,明天就出殯了。我在外公家再多呆一天,周三我會回校上晚自習的……”
“去收拾書包吧。”教導主任的聲音像浸過溫水,“記得看看今晚的星空,獵戶座腰帶會特別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