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外公去世(中)
(三)
九點多,九月終于回到了外公外婆家。她把自行車放在外婆種香茅的那個地方。她推開褪了漆的竹籬笆時,檐角銅鈴正被晚風撞出三長兩短的調子。這是外公生前親手掛的防風鈴,此刻卻成了報喪的引磬。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驚飛了靈堂梁上的家燕,翅膀掠過白幡時掀起的風,吹散了供桌前將熄未熄的紙灰。
“九月,你回來了?”媽媽喊了一聲。九月踉踉蹌蹌的,一個重心不穩就摔在了小姨的懷里。她越想站起來就越站站不穩。
“九月,你不要難過。你外公走得很安詳。被病痛折磨那么久了,他這會也是解脫了。”外婆說道。
此時,堂屋正中橫著口松木棺材,桐油味混著陳艾的苦香在空氣里浮沉。紅漆棺木橫在兩條長凳間,像道永遠解不開的幾何題。棺首兩盞長明燈被外婆調成了最暗檔——老人臨終前總念叨外孫女做作業費眼睛,此刻連幽冥也要為讀書人讓路。
九月鞋底碾過門檻縫里的粉筆頭,那是外公模仿她解題時扔下的,碎末在青磚地上拖出斷斷續續的拋物線。外婆往她手里塞了把線香,煙灰簌簌落在校服袖口的墨跡上——那是今早默寫《離騷》時蹭的,此刻暈染成一條淚痕般的河。
供桌上的蘋果塔壘得齊整,每個果蒂都朝東南方——老人聽收音機里說重點大學多在東南沿海。香爐里三炷線香燒出參差的灰柱,最長那根底下壓著撕成條狀的月考卷,作文題目《我最熟悉的人》被圈出個歪扭的紅圈,批注欄里是外公拿印泥按的梅花狀指印。
供桌上的蘋果塔突然坍塌,最頂端的果子滾到棺材底。九月彎腰去撿時,額頭撞上冰涼的棺木,檀香味混著樟腦丸的氣息鉆入鼻腔。蘋果表面布滿細密的指甲印——是外公的習慣,總要把最紅的果子掐出記號留給外孫女。
棺材左側的條凳上,媽媽和兩個姨母正在折元寶。錫箔紙的反光爬上西墻,照亮了糊墻的舊獎狀——那是小學時九月獲得的各種獎狀。姨媽們的哭聲中,九月仿佛聽見紙頁翻動的輕響。
外婆正跪坐在蒲團上添燈油,九月的目光掃過老人佝僂的脊背,看見她腦后新添的幾綹白發混在舊年的銀絲里,像初冬的霜落在陳年的雪上。
“回去睡吧。?"外婆放下油勺,青瓷燈盞里的火苗跟著晃了晃。九月剛要開口,喉嚨卻哽著團棉花似的發不出聲,只胡亂點頭。老人起身時扶著供桌邊緣借力,漆木桌面發出輕微的呻吟,驚得燭火猛地一顫。
廊下的白幡被夜風掀起一角,露出后面蒙塵的老座鐘。九月突然想起小時候,外公站在梯子上給這鐘上發條,灰布衫的下擺掃過她仰起的臉,帶著曬過太陽的皂角香。此刻座鐘的銅擺卻凝滯不動,像被施了咒的困獸。
“快回屋歇著去。”外婆枯藤般的手攥住她手腕,力道大得驚人。九月被拽著穿過幽暗的穿堂,月光在青磚地上淌成蜿蜒的河。經過廚房時瞥見灶臺上蒙著白布的供品,最邊上的是九月最喜歡吃的糯米糍。
門口吱呀作響,外婆抖開素色被褥的動作帶著舊日嫻熟。九月望著老人踮腳掛帳鉤時繃直的肩胛骨,薄衫下凸起的骨節像即將折斷的竹枝。被角被仔細掖進涼席底下時,她忽然抓住外婆的手,觸到滿掌粗糲的繭。
“我就在這兒坐會兒。”老人抽出手指了指窗邊的藤椅,月光正爬過她眼角的溝壑,“你睡你的。”隔壁傳來守夜人添香時的銅磬聲,余韻在夜色里蕩開漣漪。九月望著藤椅上蜷縮的剪影,聽見老舊藤條承受重量時細碎的嗚咽,混著遠處斷續的蛙鳴,在潮濕的夜氣里漸漸化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