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根處傳來黏稠的涌動聲。她撥開沾滿露水的蕨類植物,看見昨夜燃燒的筍衣灰燼處,竟有琥珀色竹汁從地下滲出。這些濃稠的液體在盤根錯節的竹鞭間流淌,漸漸匯聚成外公常用的那把篾刀的輪廓。當刀柄最后一滴竹汁墜落時,整片竹林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破土聲。
二十年生的老竹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青皮,露出內里玉化的竹肉。褪下的竹皮在空中自動分解,重新編織成九歲時外公送她的那只竹蝴蝶。更年輕的竹子則在節間裂開細孔,噴出帶著松香味的竹瀝,這些金黃的液體在半空凝結,拼出篾器制作的分解圖示。
九月后退時撞上一根正在玉化的毛竹,后背觸感不再是粗糙的竹皮,而是溫潤如古玉的質地。竹竿內傳來潺潺水聲,她將耳朵貼上去,聽見1998年的雨聲正從竹腔深處涌來。那天外公握著她的手劈開人生第一根竹柴,雷雨澆透的春筍在他們腳邊瘋狂拔節。
正午陽光刺破霧靄的剎那,所有異象開始坍縮。菌絲網絡急速碳化成墨線,玉化的竹材重新覆上青皮,空中的篾器圖石碎成飛灰。唯有那只竹蝴蝶依舊懸停在新墳上方,翅膀上浮現出用菌絲孢子寫就的密語:每根竹鞭五年延展一丈,等你骨骼生長到第九丈時,我們會在地心巖層重逢。
(十)
上完墳,九月獨自回到外公家。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,院子里的一切依舊,卻處處透著死寂。那棵老樹依舊靜靜佇立,可樹下的石凳空了,再也沒有外公搖著蒲扇,慢悠悠給九月講過去的事。
以前,夏日的夜晚,繁星閃爍,外公就坐在這石凳上,扇著風,講他年輕時如何翻山越嶺去趕集,如何辛苦地把糧食背回家。九月坐在他腳邊,一邊聽著故事,一邊數著天上的星星,不知不覺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。
走進屋子,熟悉的煙火味和陳舊氣息撲面而來。堂屋墻上,那張全家福依舊掛在顯眼位置。照片里,外公笑得那么開懷,臉上的皺紋里滿是慈愛,把九月緊緊摟在懷里。我站在照片前,久久凝視,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,模糊了眼前的畫面。
曾經,一家人圍坐吃飯,外公總是把最好的菜夾到她的碗里,叮囑九月多吃點,好好長大。如今,桌子還在,飯菜的香氣卻消散了,只剩九月對著空蕩蕩的屋子,回憶著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。
站在院子里,陽光透過樹葉灑下,形成一片片光斑,就像破碎的記憶。外公雖然走了,但他的愛和氣息,早已深深融入這個家的每一寸土地,融入我的生命。這個十月,因為外公的離去,滿是哀愁,但九月知道,那些和外公共度的時光,會永遠陪伴著她,走過未來漫長的歲月。
外公走后,外婆像被抽去了脊梁,整日沉默著,眼神空洞又茫然。
清晨,她還是習慣性地早起,走進廚房準備兩人份的早餐。等鍋里的粥煮開,冒著熱氣,她才猛地回過神,怔怔地看著多出的那副碗筷,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。
午后,她會坐在院子里那張外公常坐的藤椅上,手指輕輕撫過照片里外公的臉,嘴唇微微顫抖,卻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夜晚,外婆輾轉難眠,偶爾起來去看一下外公的房間。當她打開外公房間的門,她才想起,那個經常說她啰嗦的人已經不在了。
外婆沒說過一句想念,可她的一舉一動,都寫滿了對外公的思念和失去他后的孤獨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