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姨將靛藍色的褲腿卷至膝蓋上方,布滿老繭的小腿肌肉微微隆起,在陽光下泛著古銅色的光澤。她赤腳踏入齊踝深的泥漿,\"咕唧咕唧\"的聲響驚起幾尾藏在泥里的泥鰍。左手穩穩握住濕潤的秧苗,右手如靈巧的剪刀,\"唰唰\"幾下便分出均勻的小束,手腕翻轉間,嫩綠的秧苗已筆直地栽進泥土,動作利落得像是在編織翠綠的綢緞。
\"桂芳嬸子,你今兒個手速可沒我快!\"扎著紅頭繩的小燕直起腰,抹了把額頭的汗珠,竹籃里的秧苗已見了底。桂芳嬸子頭也不抬,指尖翻飛如蝶:\"喲,小丫頭別得意太早,等晌午看誰腰酸背痛!\"此起彼伏的笑鬧聲驚飛了田埂邊啄食的麻雀,驚起的漣漪在水面上蕩開層層褶皺。
婦女們的碎花頭巾在陽光下飄成彩色的云,你追我趕的勞作聲里,水田迅速被嫩綠填滿。原本空蕩的鏡面泛起粼粼綠意,新插的秧苗在微風中輕輕頷首,宛如無數揮舞的小手。忽然間,蘆葦叢中驚起一群白鷺,潔白的羽翼掠過水面,在秧苗間投下細碎的影子,又與倒映的藍天白云融為一體,繪就一幅靈動的田園畫卷。
九月站在田埂邊,看著眼前的景象,心中充滿敬佩。女人們的身影在水田里移動,如同靈動的畫筆,在大地上勾勒出最美的畫卷。她們的動作整齊劃一,彎腰、分苗、插秧一氣呵成,不時傳來爽朗的笑聲,驚起幾只白鷺,撲棱棱地飛向遠方。陽光灑在她們汗濕的后背上,折射出細碎的光芒,與水田的波光相互輝映,構成一幅動人的田園勞作圖。
輪到九月下田時,她深吸一口氣,她有好幾年沒有插秧了。她學著大姨的樣子踏入水田。冰涼的泥水瞬間漫過小腿,軟軟的泥土裹住雙腳,每走一步都要費些力氣。她拿起秧苗,小心翼翼地插入泥中,可松開手時,秧苗卻歪歪扭扭地倒在水里。再試幾株,不是插得太深悶住苗心,就是太淺被水沖走,急得她額頭直冒冷汗。
“上了大學都不記得怎么插秧了?別急,慢慢來。”大姨走過來,手把手教她,“要像繡花一樣,輕拿輕放。”說著,她的手指像靈巧的繡花針,在泥水中穿梭,“插秧講究‘淺、直、勻’,苗插得淺才能通風,直了長得壯,間距均勻才不搶養分。”大姨一邊示范,一邊講解,還不時用沾滿泥漿的手比畫著合適的間距。
在大姨的指導下,九月漸漸找回了插秧的感覺。她彎著腰,一步一步往后退,手中的秧苗一株接一株落入泥中。汗水順著臉頰滑落,模糊了她的視線,她就用沾滿泥漿的手背胡亂擦一擦;腰酸得直不起來,就扶著膝蓋稍作休息,然后繼續彎腰勞作。不知過了多久,當她終于插出整齊的一行時,抬頭看見遠處的插秧隊伍,女人們的碎花頭巾在綠色的田野上移動,宛如點綴在畫布上的花朵。
日頭漸漸西斜,將整片水田浸染成金紅色的綢緞。收工的哨聲穿透熱浪響起時,正在插秧的婦女們紛紛直起佝僂許久的腰背,此起彼伏的捶腰聲混著泥土滑落的簌簌聲,在田埂間交織成獨有的樂章。九月扶著酸痛的膝蓋,手掌被秧苗磨得發紅,褲腳凝結的泥漿裹著草屑,每走一步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。
她站在新插好的秧田邊緣,晚風掠過水面,嫩綠的秧苗整齊劃一地輕擺,仿佛在向辛勤的農人致意。夕陽為每一株秧苗鍍上金邊,蜻蜓點水般掠過鏡面似的水田,驚起的漣漪層層疊疊,將倒映的晚霞揉碎成流動的光斑。歸巢的鳥兒成群結隊地掠過天際,歡快的鳴叫與遠處孩童的笑鬧聲遙相呼應,誰家窗欞飄出的黃梅戲唱腔,婉轉悠揚地漫過田野。
九月摩挲著手心新結的繭子,那些被曬脫皮的后背、沾滿泥土的褲腳、剝花生時染黃的指甲,連同無數個汗流浹背的時刻,都在記憶里鮮活起來。記得暴雨突臨時,她和大姨夫在泥濘中搶收玉米粒;脫粒時王大娘帶來的新鮮事,讓滿室的\"噼啪\"聲都沾著笑意;還有今日插秧時,大姨手把手教她\"淺、直、勻\"的口訣,指尖的溫度仿佛還殘留在掌心。
濕潤的空氣里,新泥的腥甜混著秧苗的青澀,釀成土地最質樸的芬芳。她忽然懂得,每一株插下的秧苗都是農人的期盼,每一滴灑落的汗水都在澆灌來年的金黃。這片承載著歡笑與辛勞的土地,用最原始的方式教會她:平凡日子里的耕耘與守望,才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樣。暮色漸濃,九月回望水田中整齊的秧苗陣列,知道這段與土地血脈相連的時光,早已化作生命里永不褪色的珍貴詩篇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