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清晨,墨色尚未完全褪去,花鎮已浸在乳白的晨霧里。九月站在自家爬滿牽牛花的院門前,潮濕的霧氣沾濕了她的發梢。大姨父蹲在臺階上,布滿老繭的手正用麻繩將行李箱的拉鏈又仔細捆了兩圈,動作緩慢而鄭重,仿佛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珍寶。大姨捧著新蒸的糯米團子追出來,油紙包裹的溫熱透過掌心傳來,“九月,路上餓了吃,比車站的盒飯干凈。”團子表面還撒著星星點點的桂花,是母親特意從后院那棵老桂花樹上摘的。
晨霧裹挾著稻田的清香漫過青磚黛瓦,九月望著院角那棵番桃樹——去年離家時被臺風刮斷的枝椏,如今又抽出了嫩綠的新芽。大姨父扛起行李箱時發出一聲悶哼,她這才發現他鬢角的白發又添了幾縷,在晨霧中若隱若現。石板路上,三個人的腳步聲格外清晰,驚醒了鄰家屋檐下的燕子,撲棱棱的振翅聲里,九月把眼淚逼回眼眶,轉身時悄悄抹了下眼角。
花鎮汽車站的鐵皮座椅還帶著夜露的涼意。九月將背包抱在膝頭,看著大姨踮腳往車窗里塞最后一袋梅干菜。發車鈴驟然響起,大姨追著車跑了幾步,碎花圍裙在晨風中翻飛,像只撲棱的蝴蝶。
車窗外的景致開始流動,青瓦白墻化作模糊的色塊,遠處山巒如墨色屏風,漸漸被拋在身后。九月望著后視鏡里越來越小的身影,直到大姨父和大姨的輪廓消失在拐彎處的老樹下。
(二)
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在顛簸中悄然流逝,當九月踏出長途大巴車門的瞬間,正午的陽光如滾燙的瀑布傾瀉而下。南市汽車站外的柏油路在高溫下仿佛融化了一般,泛起微微扭曲的波光,空氣里浮動著令人眩暈的熱浪,裹挾著汽車尾氣與瀝青的刺鼻氣味。九月伸手抹了把額頭的汗珠,行李箱的拉桿被曬得發燙,握在手里像是握著一塊烙鐵。
出站口擠滿了行色匆匆的旅人,各色方言在熱浪中交織成一片嘈雜的聲浪。九月側身避開迎面而來的人流,行李箱的輪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。后頸的汗珠順著脊椎緩緩滑進衣領,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,緊貼在背上,黏膩的不適感讓她忍不住微微皺眉。
終于擠上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時,車廂內的悶熱幾乎讓人窒息。九月抓住搖晃的扶手,目光無意間掃過車窗——玻璃上映出她漲紅的臉,發絲被汗水黏在臉頰兩側,眼睛卻依然透著倔強的光。身旁的大媽費力地扶著竹籃,籃里的鯽魚正奮力撲騰,鱗片在陽光下泛著銀光。突然,一條魚猛地躍起,濺出的水珠正巧落在九月手背上,那瞬間的清涼驅散了幾分暑氣,卻也轉瞬即逝,只留下淡淡的水痕。
公交車緩緩前行,每一次剎車和啟動都讓九月的行李箱在過道上磕絆。她看著窗外不斷后退的街景,廣告牌上閃爍的霓虹、高樓大廈間狹窄的天空,都與記憶中寧靜的花鎮形成鮮明對比。當南市火車站的鐘樓尖頂終于刺破天際,九月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