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幼薇忽然想起去年今日,她還在為女工們的識字進度發愁。如今那些姑娘不但能寫會算,甚至開始研究《算法統宗》里的開方術——就像御菜園里那些被新肥滋養的菜苗,不知不覺已亭亭如蓋。
“姑爺睡啦?”劉嬤嬤提著燈籠探頭,光暈里飄著幾縷銀絲。
朱幼薇豎起食指抵在唇前。
老嬤嬤會意,輕手輕腳放下醒酒湯,忽然從袖中掏出塊靛青帕子。“物理院新染的‘圓周率布’,說是給姑爺擦臉用。”
帕角繡著的“π”符號在月光下泛著金線光澤。朱幼薇正要道謝,忽覺腿上一輕——陳寒不知何時睜開了眼,正盯著帕子出神。
“娘子……”他嗓音沙啞,眼神卻清明了幾分,“明兒咱們去趟御菜園可好?帶上巾幗工坊的姑娘們……”指尖摩挲著帕子上的紋路,“讓她們也看看,老爺子是怎么種‘數字’的。”
夜風卷著桂花香穿過書房,將算草紙上的墨跡吹得微微顫動。
朱幼薇望著丈夫映在墻上的影子,恍惚看見無數嫩芽正破土而出。
夕陽的余暉染紅了秦淮河的粼粼波光,陳寒站在碼頭青石板上,望著眼前嘰嘰喳喳的女工們,嘴角不自覺揚起。
小桃正踮著腳給劉嬤嬤鬢邊簪新摘的梔子花,老婦人枯瘦的手緊攥著藍布包袱,里頭裝著她們用阿拉伯數字記的《速織要訣》。
“都仔細著點!”朱幼薇提著裙擺從畫舫跳板走來,銀剪在腰間晃出細碎光斑,“誰要是落水了,今晚的玫瑰酥可就沒份了!”
畫舫上頓時爆發出哄笑。幾個年輕女工故意在跳板上搖晃,驚得岸邊賣菱角的老漢直喊“小心”。陳寒伸手扶住差點栽倒的劉嬤嬤,掌心觸到老人袖中硬物——竟是塊用炭筆寫滿算式的青磚碎塊。
“老婆子得把物理院的功課帶著……”劉嬤嬤赧然一笑,缺了門牙的嘴里漏風,“前日小桃姑娘教的進位法,俺還得琢磨……”
河風突然轉了方向,將胭脂巷飄來的琵琶聲吹得斷斷續續。陳寒轉頭時,正看見小桃蹲在船頭,用梭子當教鞭在甲板上劃拉“3.14”。周圍擠著七八個包頭巾的女工,有個北疆來的姑娘突然拍腿:“俺懂了!這圈圈就是紡車輪子轉一圈的耗紗量!”
畫舫緩緩離岸的剎那,兩岸燈籠次第亮起。朱幼薇不知何時換上了藕荷色衫子,發間木簪換成銀絲纏的π字紋樣。她倚著雕花欄桿,看女工們爭搶李貞剛買的糖人——那糖人竟捏成了阿拉伯數字“7”的形狀。
“姑父偏心!”朱允熥的聲音突然從艙內傳來。只見他拎著半濕的袍角鉆出,身后跟著抱算盤的朱高熾,“上回說帶我們游湖,結果半道被鄭主事截去對賬……”
陳寒笑著摸出牛皮袋,倒出幾枚特制銅錢。女工們驚呼著圍上來,銅錢在夕陽下泛著金紅色,每枚都刻著不同的阿拉伯數字。
“接著!”他突然揚手,銅錢劃著弧線飛向河心。小桃縱身躍上船頭,梭子精準地截住刻著“9”的那枚,惹得兩岸茶客紛紛叫好。
槳聲燈影里,畫舫轉過武定橋。船尾突然傳來銀鈴般的笑聲——幾個年輕女工正用代金券折小船,紙船順流漂遠時,有個梳雙髻的丫頭突然指著水面:“快看!”
波光間浮著盞荷花燈,燈芯旁粘著張小紙條,上面歪歪扭扭寫著“7x8=56”。朱幼薇的銀剪“咔”地合攏:“定是物理院那幫丫頭放的!”她轉身從食盒取出玫瑰酥,“誰能用新算法算出這盞燈漂來的角度,多賞一塊。”
劉嬤嬤突然奪過炭筆,在船舷上列起豎式。老樹皮似的手指顫抖著,卻把三角函數寫得比繡花還精細。船身搖晃時,她腰間掉出塊靛青帕子——帕角用金線繡著“巾幗工坊月考第三名”。
對岸畫舫忽然傳來喝彩聲。只見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舉著酒盞,其中一人高喊:“那邊船上的姑娘,可敢比試速算?”他手中賬冊翻開的頁面上,赫然是道三位數乘除題。
女工們還沒反應過來,小桃已經甩出梭子釘在對方船板上。藍頭巾在晚風中獵獵作響:“拿題來!”她指尖蘸著河水,在案幾上畫出格子算法圖,“我們賭上今日新學的開方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