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天下人都這般說?”少年重復著父親的話,尾音里帶著點剛覺醒的銳利。他抬手撫上頸間的玉佩,冰涼的觸感讓混沌的思緒清明了幾分,“上個月我在書肆翻《北疆戰紀》,作者說鎮魔軍‘夜視如晝,力能扛山’;可前日聽鴻臚寺的小吏閑聊,又說那些兵‘面如金紙,見光則潰’。若真是天下人都這般說,為何連他們的模樣都眾說紛紜?”
沈從安的手指在案上僵住,半塊墨玉佩懸在半空。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北疆父母官的幕僚曾私下對他說:“柳林這個賊子,最會給敵人畫鬼。”那時他只當是戲言,此刻卻覺得后頸的寒毛都豎了起來——若鎮魔軍的缺陷是柳林故意放出來的風聲呢?若那些所謂的“反噬”,本就是他用來迷惑天下的煙霧彈呢?
“你說得對。”沈從安緩緩放下玉佩,指腹在冰涼的龍紋上反復摩挲,“當年北疆大軍里,有個負責記錄軍功的文書,后來辭官回了江南。去年我托人找到他,他說柳林帳下有個‘易形師’,能讓士兵在半柱香內變換容貌——今日是青面獠牙的妖物,明日就能變回尋常兵卒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壓得更低:“或許……那些關于‘反噬’的傳聞,本就是給某些人看的。”
沈清辭的眼睛亮了起來,像是突然撥開了迷霧。他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幅被蟲蛀的《朔方地形圖》,標注著鎮魔軍駐地的地方,畫著個奇怪的符號——與皇家秘庫里那本《禁書》封面上的符文,竟有七分相似。
“所以……”少年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,“鎮魔軍的缺陷是假,柳林在暗中積蓄力量是真?”
沈從安沒直接回答,而是從書架最底層抽出個蒙塵的木盒。打開時,里面躺著半枚生銹的銅符,上面刻著“破霧”二字,邊緣處嵌著幾粒暗紅的斑點,像是干涸的血跡。
“這是北方之前的封疆大吏臨死前,讓親信交給我的。”他的指尖拂過銅符上的紋路,“那時柳林還是個文弱書生,卻在秘信里寫‘霧中自有生路’。如今想來,他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。”
窗外的風停了,天邊泛起魚肚白。皇城的輪廓在晨光里漸漸清晰,琉璃瓦上的薄霜折射出冰冷的光。沈從安將那半枚銅符塞進兒子袖中,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。
“不管鎮魔軍有沒有缺陷,”他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平靜,“我們都得讓這盤棋繼續下下去。”
沈清辭點點頭,指尖觸到袖中那半朵干枯的龍涎蘭。花瓣的齒痕硌著掌心,像在提醒他此行的目的。他忽然覺得那些關于妖體、妖血的傳聞都不重要了——重要的是,在這場以天下為棋盤的賭局里,沈家必須押對籌碼。
“父親放心。”少年挺直脊背,燈籠里的燭芯不知何時又亮了起來,映得他眼底再無半分怯懦,“兒子到了朔方城,定會弄清楚柳林的真正目的。”
沈從安看著兒子眼中的堅定,突然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模樣。那時他也以為能看透棋局,直到在玄武門前看見祖母的金鱗,才明白有些棋子從出生起,就注定要走進迷霧里。
“去吧。”他揮揮手,目光重新落回那幅斑駁的輿圖,“記住,別信柳林說的話,也別信宮里傳的話。信你自己看到的——和聞到的。”
少年轉身時,案上的燭火突然爆出個大大的火星,照亮了輿圖上被朱砂圈住的朔方城。那里的黑霧邊緣,不知何時多了道細細的金線,像條蟄伏的蛇,正緩緩纏繞向中原腹地。
沈清辭握緊袖中的銅符,知道從明日起,他將不再是吏部尚書的二公子,而是個被貶斥的罪臣。但這身份背后,藏著整個沈家的賭注——在這風雨飄搖的天下,總要有人走進迷霧,看看那所謂的“生路”,究竟是坦途,還是更深的深淵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