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朱雀門,押送他的禁軍早已等候在那里。為首的校尉面無表情,腰間的刀鞘泛著冷光。沈清辭低頭鉆進囚車,車簾落下的瞬間,他看見街角的茶樓上,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影正朝他舉杯。斗笠下露出半張臉,嘴角勾起的弧度,像極了昨夜父親炭盆里燃燒的紙灰。
車輪碾過結冰的街道,發出咯吱的聲響。沈清辭掀起車簾一角,望著越來越遠的皇城。琉璃瓦在晨光里閃著金光,卻掩不住墻根處蔓延的黑霜——那是昨夜嘶吼聲留下的痕跡。他摸了摸袖中的銅符和龍涎蘭,突然覺得這場貶謫,更像是一場奔赴。
囚車穿過洛陽城的朱雀大街,街兩旁的權貴府邸靜得像座座空墳。沈清辭知道,這些緊閉的朱門后,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這個“罪臣”。
他們或許在嘲笑沈家的失勢,或許在猜測皇帝的用意,卻沒人知道,這顆被扔進北疆的棋子,即將在霧靄彌漫的朔方城,落下最關鍵的一步。
出洛陽北門時,正是小寒時節。官道兩旁的白楊樹落盡了葉子,光禿禿的枝椏像無數只枯瘦的手,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徒勞地抓撓。沈清辭裹著件半舊的棉袍,坐在搖搖晃晃的囚車里,看著車轍碾過結了薄冰的路面,發出細碎的咯吱聲,像牙齒在冷風中打顫。
剛過孟津渡,就遇上了凍雨。雨絲裹著冰碴子斜斜打來,砸在囚車的木欄上噼啪作響。車簾早已被寒風撕碎,沈清辭縮在角落,棉袍很快被浸透,濕冷的布料貼在背上,像敷了層冰。江面上漂著碎冰,渡船搖得厲害,船夫叼著旱煙袋罵罵咧咧:“這鬼天氣,前幾日還有商船被冰棱撞沉,尸首都尋不著呢!”他望著渾濁的江水,看見水面下隱約有黑影掠過,船夫說那是被凍死的魚,可那影子擺動的姿態,分明像極了人的手臂。
進入太行山腹地后,路變得崎嶇起來。囚車在碎石路上顛簸,車軸發出隨時會斷裂的哀鳴。兩側的山崖直插云霄,怪石嶙峋,有的像齜牙咧嘴的獸頭,有的像舉著鎖鏈的鬼影。夜里宿在山神廟,墻角堆著半人高的白骨,分不清是獸骨還是人骨。守廟的老和尚說,這山里有“霧煞”,專拖獨行的旅人,前幾日有個商隊夜里宿在此處,天亮后只剩下滿地血跡和半截被啃碎的馬鞭。沈清辭裹緊棉袍,聽著廟外風嘯如鬼哭,總覺得黑暗里有什么東西正透過門縫窺視。
過了雁門關,風雪更烈。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,疼得像針扎。道旁的驛站早已廢棄,斷墻上還留著箭簇的痕跡,地上的血漬凍成了暗紅色的冰。押送的禁軍裹緊了皮襖,卻依舊凍得瑟瑟發抖:“再往前走,就是‘無回谷’了。去年有隊鎮魔軍進去清剿霧妖,出來時只剩三個,個個瘋瘋癲癲,見人就喊‘它們在啃骨頭’!”沈清辭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,谷口彌漫著灰白色的霧氣,霧氣里隱約有黑影晃動,像是無數只手在揮舞。
最險的是渡黑水江。江面未全封凍,冰排撞在一起發出轟隆隆的巨響。渡船是簡陋的木筏,船夫是個獨眼的老兵,臉上刻著交錯的刀疤。他撐著篙,木筏在冰排間艱難穿行,沈清辭看見水下有慘白的東西沉浮,老兵說那是被霧妖拖下水的商旅,“這江底啊,積了幾十年的骨頭,夠喂飽一整個鎮魔軍了。”說話間,木筏突然劇烈晃動,一只帶著黑毛的爪子猛地從水里拍上來,抓在船舷上,留下五道深深的爪痕。老兵眼疾手快,一篙砸下去,那爪子縮回水里,濺起的水花落在沈清辭手背上,冰涼刺骨,還帶著淡淡的腥甜。
離朔方城還有三日路程時,他們遇上了一隊鎮魔軍。那些士兵穿著嵌著鱗片的鎧甲,臉上罩著猙獰的鐵面具,坐騎是神駿的黑馬,馬眼卻泛著詭異的紅光。為首的將領勒住馬,鐵面具下的聲音像磨石頭:“新來的文書?”他的目光掃過沈清辭的棉袍,突然嗤笑一聲,“穿成這樣,怕是活不到見柳王爺。”說罷,扔過來一件帶著血腥味的皮襖,“這是前一個文書的,他嫌太沉,扔了——結果凍死在半道上。”
沈清辭接住皮襖,觸到內里硬邦邦的東西,像是凍住的血塊。他抬頭時,那隊鎮魔軍已消失在風雪里,只留下一串馬蹄印,很快被新雪覆蓋。
當朔方城的輪廓終于在風雪中顯現時,沈清辭的棉袍早已凍成了硬板,手腳僵硬得幾乎不聽使喚。他望著城頭那面黑旗在狂風中獵獵作響,旗上的符文被雪覆蓋,卻依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。守城門的士兵掀開他的囚車簾,露出了與洛陽禁軍截然不同的眼神——那眼神里沒有冷漠,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審視,仿佛在看一件即將被風雪吞噬的物件。
“沈文書?”士兵的聲音在風雪中有些模糊,“進去吧。這朔方城的風,可比洛陽的刀子厲害多了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