涼州的雪來得毫無征兆。前一日大軍開拔時,草原上還飄著枯黃的草屑,風里帶著秋末的干冷,可到了子時,鉛灰色的云層突然壓得極低,鵝毛大雪就像被撕碎的棉絮,密密麻麻地從天上砸下來。不過一個時辰,草原就被染成了白茫茫一片,連昨日廝殺留下的血漬都被覆蓋,只在雪層下隱約透出一點暗紅,像凍在冰里的傷口。
天剛蒙蒙亮時,一支黑色的隊伍正行進在雪地里。隊伍拉得極長,從東往西看,像一條黑色的巨蟒蜿蜒在白色的荒原上,每一節“蟒身”都是披甲的士兵、扛著云梯的悍匪,或是邁著整齊步伐的金屬傀儡。馬蹄踩在積雪里,發出“咯吱咯吱”的聲響,積雪被壓實,形成一道道深溝,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填滿。風卷著雪沫子,打在士兵的甲胄上,發出“沙沙”的聲響,卻蓋不住隊伍里偶爾傳來的咳嗽聲和兵器碰撞聲——那是士兵們凍得實在忍不住,或是手里的刀槍沾了雪,不小心碰到了一起。
隊伍中央,一輛巨大的黑色馬車格外顯眼。馬車由四匹黑色的戰馬拉著,戰馬的鬃毛上結著冰碴,呼出的白氣在雪地里凝成一團團白霧。馬車的車廂是用上好的黑檀木打造的,外面裹著厚厚的黑狐裘,連車輪上都裹著防滑的鐵皮,防止在雪地里打滑。車廂兩側各站著兩個蠻族戰士,他們穿著厚重的皮甲,手里握著長槍,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,哪怕是一片被風吹動的雪堆,都能讓他們握緊槍桿——經歷了涼州的廝殺,沒人敢掉以輕心。
車廂內卻是另一番景象。地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,地毯上繡著繁復的蠻族圖騰,顏色鮮艷,和外面的白雪形成鮮明對比。車廂中央放著一個黃銅火盆,火盆里燒著上好的銀霜炭,火苗“噼啪”地跳動著,把車廂里烤得暖烘烘的。火盆旁邊的矮桌上,擺著熱氣騰騰的食物:一只烤得金黃的整雞,雞皮上還冒著油珠,香氣順著車廂的縫隙往外飄;一大碗燉得軟爛的羊肉,里面加了紅棗和枸杞,湯面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花,熱氣騰騰;還有幾碟精致的小菜,比如涼拌木耳、醬牛肉,都是用保溫的錫盒裝著,打開蓋子還冒著熱氣。矮桌的一側放著一壇開封的烈酒,酒壇是上好的青瓷做的,上面刻著“女兒紅”三個字,酒液清澈,倒在白玉酒杯里,還帶著淡淡的酒香。
鐵柱盤腿坐在地毯左側,手里捧著一個白玉酒杯,酒液在杯里晃蕩,映出他臉上的愁容。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錦袍,錦袍里襯著厚厚的狐裘,可他還是覺得心里發寒——不是因為冷,而是因為昨天夜里和阿骨打、茍撼山聊的那些話。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,這雙手在血肉鍛造術的改造下,變得比年輕時更有力,甚至能輕松捏碎石頭,可他總覺得,這雙手隨時可能被柳林收回去。
“又在想心事?”阿骨打坐在主位上,手里抓著一只烤雞腿,正大口大口地啃著。他身上穿著蠻族的皮甲,皮甲外面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,斗篷的領口和袖口都鑲著狐毛,看起來格外暖和。他的獨眼盯著鐵柱,眼神里帶著幾分審視,“是不是還在擔心柳大人會對咱們下手?”
鐵柱身體一僵,趕緊收回目光,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酒。烈酒灼燒著喉嚨,卻沒壓下他心里的不安。他搖了搖頭,聲音有些發緊:“不是……就是覺得這雪下得太大了,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下一個州府。”
“哼,你這話騙得了別人,可騙不了我。”茍撼山坐在右側,手里把玩著一個白玉酒壺,酒壺上刻著精致的花紋,是他昨天從涼州一個官員家里搶來的。他抬起頭,露出尖利的獠牙,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,“咱們三個,誰不是提著腦袋過日子?柳大人的心思,咱們猜不透,可也不能坐以待斃。昨天夜里說的那些話,你該不會是忘了吧?”
茍撼山的話像針一樣扎在鐵柱心上。他放下酒杯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,沉默了片刻,終于忍不住開口:“你們說……柳大人真的會殺咱們嗎?”
車廂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。阿骨打啃雞腿的動作頓了一下,獨眼里的寒光暗了暗。茍撼山也停下了把玩酒壺的手指,他把酒壺放在桌上,酒壺和桌面碰撞,發出清脆的聲響,在寂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突兀。
“不好說。”阿骨打放下雞腿,用粗糙的手指擦了擦嘴角的油漬,聲音低沉地說,“柳大人這個人,做事向來滴水不漏。他能給咱們好處,也能輕易奪走。就像鐵柱你,他能用血肉鍛造術讓你恢復年輕,達到合一境界大圓滿,自然也能讓你瞬間化為膿血。咱們現在還有用,他不會動咱們,可等他當了天下之主,咱們就難說了。”
茍撼山點了點頭,眼神里滿是復雜:“阿骨打說得對。我跟著柳大人最久,他是什么脾氣,我比你們更清楚。他要的是絕對的掌控,任何可能威脅到他的人,都不會有好下場。去年并州的那個山賊首領,不就是個例子嗎?他立了那么多功,最后還不是被柳大人隨便找個罪名殺了?咱們現在殺了這么多人,涼州都快被屠空了,這些血賬,以后都是咱們的催命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