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涼州,寒意已浸透骨髓。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一塊巨大的臟抹布反復擦拭過,連一絲陽光都吝嗇給予。太平門大殿的飛檐上,凝結著薄薄的白霜,風穿過斗拱,發出嗚咽般的聲響,像是無數百姓在寒風中的啜泣。
陳太極站在阿紫身后,目光落在她挺拔卻略顯單薄的背影上,心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。他看著阿紫指尖微微泛白的關節——她還在攥著那份來自京城的情報,紙張邊緣已被捏得皺起,像是她此刻緊繃的心弦。這丫頭的身世,像一根細密的針,總在不經意間刺得他心口發疼。
他還記得,阿紫剛被柳林帶回府時,還是個怯生生的小姑娘,眼里滿是對陌生環境的惶恐。柳林嫌她性子太軟,成不了大事,便暗中封了她的記憶,讓鬼母帶著她在民間漂泊。那些年,陳太極曾悄悄跟著她們,看著阿紫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裳,在寒冬里凍得通紅的小手攥著半塊發霉的窩頭;看著她在盛夏的烈日下,跟著鬼母去河邊洗衣,汗水順著臉頰滑落,卻依舊笑得眉眼彎彎,只因為鬼母說“洗完這筐,咱們就能買塊糖”。
可等阿紫終于學成本領,能獨當一面時,鬼母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。陳太極至今記得,那天阿紫在空蕩蕩的破廟里哭了一整夜,她攥著鬼母留下的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,一遍遍地喊“阿母”,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。從那時起,阿紫的世界里,就只剩下“找到存在的意義”這一個念頭。直到她來到涼州,成為太平門門主,看著那些在饑荒中掙扎的百姓,她才終于找到了——讓涼州百姓活得好一點,讓他們心甘情愿地歸順柳林,這便是她的使命。
可如今,這份使命卻像被投入冰窖的火焰,隨時可能熄滅。柳林為了掌控涼州,故意在邊境挑事,讓朝廷無暇顧及百姓;涼州刺史王大人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,對百姓的生死視而不見;世家大族們守著滿倉的糧食,眼睜睜看著城外的人餓死。這一切,都像沉重的枷鎖,套在阿紫的身上,讓她連呼吸都覺得疼。
陳太極輕輕嘆了口氣,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憐憫:“阿紫,你不必把所有擔子都扛在自己肩上。”
阿紫緩緩轉過身,眼眶依舊泛紅,卻沒有再掉眼淚。她看著陳太極布滿紋路的臉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:“陳叔叔,我不能放下。那些百姓……他們還在等我。”她抬手,將那份情報放在桌案上,指尖劃過“朝廷暫不撥付糧草”那幾個字,像是在撫摸一道血淋淋的傷口,“可柳叔叔他……他為什么要這么做?他明明說過,要讓天下百姓都過上好日子的。”
提到柳林,阿紫的眼神里滿是困惑和受傷。在她心里,柳林從來都不是高高在上的鎮北王,而是那個會在她生病時親自熬藥、會在她練功受挫時耐心指導的“柳叔叔”,是比親爹還要重要的存在。她曾無數次幻想,等涼州穩定后,她要帶著百姓們的感激去見柳林,告訴柳林,她沒有辜負他的期望。可現在,她卻覺得,自己心中的“柳叔叔”,和那個在邊境操縱局勢、漠視百姓生死的鎮北王,漸漸重合在了一起,變得陌生又冰冷。
陳太極看著她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,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揪緊了。他張了張嘴,想替柳林解釋,說柳林有更大的圖謀,說他這么做是為了將來能徹底掌控天下,讓更多人過上好日子。可話到嘴邊,卻又咽了回去。在城外那些餓死的百姓、那些在寒風中哭喊的孩子面前,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又自私。
“阿紫,”陳太極最終只是伸出手,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,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遞過去,“不管怎么樣,陳叔叔都會陪著你。咱們一起想辦法,總能找到一條路的。”
阿紫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,只是重新看向殿外。風卷起地上的落葉,打著旋兒飄進殿內,落在她的腳邊。她彎腰,撿起一片枯黃的葉子,指尖輕輕摩挲著葉片上的紋路,像是在感受生命最后的溫度。她心里清楚,這條路,注定不好走。一邊是她敬愛的柳叔叔,一邊是涼州百姓的生死,她夾在中間,往前走一步,都可能是萬丈深淵。
與此同時,涼州刺史府的書房里,氣氛壓抑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