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關的風裹著碎雪沫子,往王家村的骨縫里鉆。柳林坐在灶臺邊的小板凳上,鼻尖被煙火氣烘得發紅,手里捧著本卷了邊的《三字經》——是隔壁王小虎他爹從鎮上私塾借的,紙頁上還留著前幾個借書人的指印,邊角磨得發亮,像塊被盤過多年的舊木頭。
灶膛里的柴火“噼啪”炸響,火星子濺到灶臺上,又很快熄滅。王桂芝坐在對面的矮凳上,借著跳動的火光納鞋底,銀針在頭發上蹭了蹭,線繩穿過粗布鞋底時發出“嗤啦”一聲輕響。她的手指凍得發紫,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腫得像小蘿卜,可穿針引線的動作卻穩得很,針腳密密麻麻,像田埂上排列整齊的禾苗。
“娘,這鞋是給爹做的?”柳林抬起頭,黑葡萄似的眼睛映著灶火,亮得驚人。他才十歲,眉眼間卻已褪去孩童的稚嫩,鼻梁挺翹,唇線清晰,只是臉色因常年營養不良帶著點蒼白。
王桂芝手上的動作頓了頓,低頭看著鞋底上的花紋,嘴角牽起一抹淺笑:“是啊,你爹那雙舊棉鞋,鞋底都磨穿了,腳趾頭在里面凍得生疼。這新的納厚實點,開春上山砍柴也能暖和些。”她說著,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,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細紋格外明顯,“你爹今早天不亮就上山了,說是趁地主家的家丁沒醒,多砍點柴回來。這年關的柴,燒著也暖些。”
柳林“嗯”了一聲,目光轉向灶臺。鍋里蒸著黑面饅頭,籠屜縫隙里冒出的白汽帶著麥香,氤氳在小小的土坯房里。灶臺角落擺著一只褪了毛的瘦雞,雞皮皺巴巴地貼在骨頭上,那是柳強昨天在山腳下的草叢里逮到的;旁邊的陶盆里泡著兩條巴掌大的魚,鱗片在火光下泛著銀灰色,是柳林前幾天在結冰的河面上鑿洞摸來的。這幾樣東西,是這個家一年到頭最奢侈的吃食,平時連想都不敢想。
“等爹回來,咱們就能吃饅頭了吧?”柳林舔了舔嘴唇,聲音里帶著孩童特有的期待。他記得去年過年,家里只蒸了兩個黑面饅頭,爹娘一口沒動,全塞給了他,自己則啃著摻了野菜的窩頭。
王桂芝摸了摸他的頭,指尖的涼意讓柳林縮了縮脖子。“快了,你爹估摸著也該回來了。”她話音剛落,院門口就傳來了“吱呀”一聲輕響,緊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聲,帶著雪水的濕意。
“爹回來了!”柳林跳下板凳,一溜煙跑到門口。只見柳強扛著一捆柴火走進來,身上那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舊棉衣落滿了雪,眉毛和胡須上結著白霜,像個雪人。他的臉凍得通紅,嘴唇發紫,呼吸時噴出的白汽在冷空氣中很快消散。
“慢點跑,別摔著。”柳強放下柴火,彎腰拍了拍柳林肩膀上的雪,聲音因為寒冷有些沙啞。他直起身時,后背微微佝僂了一下——十年前撞在石磨上的舊傷,一到陰雨天和寒冬就隱隱作痛,像有無數根細針在扎。
王桂芝早已端著一碗熱水走過來,遞到柳強手里:“快喝點熱水暖暖身子。柴火夠了,明兒就別上山了,地主家的家丁要是撞見,又該找咱們麻煩了。”
柳強接過碗,一口氣喝了大半,熱水順著喉嚨滑下去,暖意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。他抹了把嘴,笑著說:“沒事,我今早走的是后山,他們找不到。多砍點柴,過年也能燒得暖和些,省得你和娃凍著。”他說著,目光落在灶臺上的雞和魚上,眼神柔和了許多,“今年倒是比去年強,能讓娃吃上口葷腥了。”
王桂芝沒說話,只是轉身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。鍋里的饅頭已經熟了,麥香越發濃郁,混合著葷油燉菜的香氣,飄滿了整個屋子。柳林坐在小板凳上,重新拿起那本《三字經》,可心思卻早已飛到了鍋里的吃食上,眼睛時不時往灶臺瞟一眼。
就在這時,村口突然傳來了“哐哐哐”的銅鑼聲,一聲比一聲急促,打破了年關的寧靜。柳林抬起頭,疑惑地皺起眉頭:“爹,是誰在敲鑼啊?”
柳強的臉色微微一變,放下手里的碗,走到門口往外看。王家村有個規矩,族長敲鑼,要么是有大事宣布,要么是村里出了急事,可不管是哪種,都和他們這些外姓人沒關系。自從十年前搬到這里,他們就像局外人一樣,村里的大小事從沒人通知過他們,族長更是連正眼都沒看過他們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