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失敗的小小生命和絕望的母親。
此刻在眼前這年輕人寥寥數語勾勒出的圖景里,似乎有了另一條出路。
一條不那么暴烈、不那么酷烈、充滿了生養孕育之溫情的路!
“徐徐滋養……培其根基……”宋青涯喃喃念著,“桑寄生固腎精,杜仲炭安胎強筋……妙!實在妙!”
他猛地抓住馬淳手臂。
“老夫……老夫怎么就走進了死巷子?”他聲音哽咽,“年輕時,我也想過調養為先啊!可……可世道人心太急了!那些父母看著瘦弱垂死的胎兒,恨不能立時見效!我被催逼著……”
他痛苦地搖頭,老淚縱橫。
“一劑下去,若見效,便是神醫!若無效,則不如路邊野狗!為了那點‘效’,我……我走偏了路!越走越歪!竟忘了醫道的本心,在于養護生息!”
他抬起淚眼,望著馬淳,渾濁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久違的、屬于醫者的熱切光芒。
“小子……小哥!你說這方子叫‘生生引’?它……它穩當嗎?真能……真能養出來?”
“我救過。”馬淳聲音平靜,卻帶著千鈞之力。
他扶著宋青涯因激動而顫抖的胳膊坐下,目光落在這癡于藥理一輩子的老人臉上。
“用此理法,保下一胎,母健兒安。”
宋青涯呆呆看著他,嘴唇哆嗦著。
半晌,喉嚨里終于發出一聲如釋重負、又似悲鳴的長嘆。
“好……好一個‘生生’……好一個養……”
夜色在深牢中無聲流淌。
那一老一少的身影,在昏黃的燈火映照下似乎融在了一處。
宋青涯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精神卻像是被注入了某種鮮活的生氣。
他絮絮叨叨。
講他年輕時如何為尋一味藥跋涉深山。
講自己如何失敗。
講第一次接生時的恐懼。
講那些絕望的父母如何抱著奄奄一息的幼兒跪在他門前。
講他如何在一次次的失敗和絕望里,越來越急切,越來越迷失。
聲音低沉、沙啞,帶著歲月浸染的疲憊和深深的自責。
馬淳靜靜聽著,偶爾點頭,在關鍵處插上一句。
“是母體虛極,強行沖任受損。”
“當先扶陽固本。”
“川斷炒炭,用在此處,可束藥力而不傷陰。”
往往只是簡單幾個字,幾個藥名,就如同一把精準的鑰匙,為宋青涯記憶中那些盤根錯節的困惑與懊悔解開了結。
有時點出他當年某個嘗試錯在何處。
有時為他幾十年前一個模糊念頭里閃現的靈感補上最關鍵的藥引。
時間失去了刻度。
只有那沙啞老聲和年輕沉穩的聲音交織在一起。
藥的名字,經脈的流注,方劑的君臣相佐……
那些支撐宋青涯行了一生的信仰和技藝,仿佛在這暗牢之中重新煥發出生機。
馬淳看著老人時而激動拍膝,時而恍然長嘆的樣子,眼神復雜。
這老人對藥理的專注幾乎到了癡傻的地步,卻也赤誠到了極致。
他的雙手沾著因藥而死的血淚,可他的心,的確只裝著救人的方子。
“老夫……老夫死也無憾了!”
宋青涯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與汗,喟然長嘆,眼中卻亮得驚人。
“能聞此生生之道,解我半生疑惑,這把枯骨填了溝壑,也值了!小哥,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”
馬淳站起身,拍了拍長袍上沾染的塵土草屑。
他看著宋青涯期待又釋然的目光。
“我叫馬淳。”他頓了頓,“今日之言,望宋老銘記。生生之道,在乎長久。藥如是,醫道如是,人亦如是。”
他轉身走向牢門。
宋青涯怔怔地望著那挺拔的背影。
“馬……淳……”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,緩緩地、長長地吁出了一口壓在胸中幾十年都未曾吐盡的濁氣。
……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