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淳沒接話,只靜待下文。
“昌隆遠洋陳家那條線上的人,很硬。骨頭敲碎了一半,才撬出點有用的。”蔣瓛眼神里沒什么波瀾,“王家那條斷線,算是續上了幾處。他們這些年走的遠海貨,不少是‘天澤興隆棧’的舊庫底子,散出去的雜項,里面就有那‘雜木’。”
他頓了頓,特意加了兩個字,“黃樟。”
從江南幾大海商的走私鏈條,到太醫院庫檔里模糊的記載“域外雜木”,再到如今蔣瓛撬出的明確指向——“黃樟”。
這些來自南方濕熱密林的毒木,被隱秘地運載上那無法無天的海船,避開市舶司的重重關卡,悄無聲息地登陸,最終流入深宮,化為殺人無形的“溫玉散”。
“蛇有蛇道。”馬淳拿起石杵,繼續之前未完的研磨,“斷了頭,身還能跳彈一陣。打草驚蛇,不如讓它以為尚在草中。”
蔣瓛嘴角牽起一個幾乎沒有弧度的彎“驚是遲早要驚的。只不過,要看怎么個驚法。讓它自己慌起來,比什么都快。”
蔣瓛收回目光,口吻也隨意起來:“陛下前日問起夫人孕中安穩,讓帶了句話。”
馬淳研磨的動作慢了下來。
“陛下說,”蔣瓛頓了頓,一字一句,“該預備的穩婆人手,太醫院可隨時抽調頂尖的過去。讓你安心,務必保她們母子平安順遂。”
馬淳靜立片刻,“微臣,謝陛下圣恩。”
蔣瓛看著他一揖到底的姿態,沒再多言,只道:“我走了。南邊事雜,盯著的人須臾離不得。”
他轉身便走,與來時一樣悄無聲息,背影很快消失在籬笆門外。
檐下又恢復了寂靜。
……
應天。皇城。東宮深處。
此處門窗緊閉,厚實的錦緞帷帳低垂,層層疊疊,空氣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冷香和湯藥混合的復雜氣味,熏得人頭暈。
一盞孤零零的宮燈在墻角燃燒。
咣當!
一聲尖銳刺耳的瓷器碎裂聲猛地打破了寂靜!
“娘娘息怒!娘娘息怒!”
一個鬢發花白的老嬤嬤幾乎是應聲撲跪在濕漉漉的藥汁和碎瓷片旁,顧不上被尖銳碎片劃破膝蓋的可能,額頭重重抵著冰冷的磚地,枯瘦的身體因極度驚懼而微微顫抖,聲音帶著哭腔。
“消息……消息也是剛剛遞進來的……底下人拼了命……才遞到老奴手上……”她喘著氣,語無倫次。
“說!”呂氏的聲音顯得壓抑而沙啞。
她的腿已經瘸了快半年了,依舊沒有多少好轉。
嬤嬤猛地打了個寒噤,不敢有絲毫猶豫:“是……是江南那邊……松江府……寧波府……泉州府……到處……到處都在抓人!抓的都是大商號主家!鎖鏈子一串一串地往府衙拖……查抄家產……問詢海路……港口……船隊……”
她吞咽了一下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“宮里……宮里的風聲……說是……源頭就卡在……卡在他們私造的……私造的……藥材路上……”
“呵……呵……藥材?”
那帷帳后的聲音陡然拔高。
“張闊海那個廢物骨頭都爛了多久了!吳全那個狗東西也成了海里尋不見的水鬼!人都死光了!死絕了!拿什么查?拿什么查!”
那聲音越拔越高。
“就憑那幾個海里翻船的賤商?憑他們兜里那幾兩沾著銅臭的碎銀子?他們也配攀扯?他們也配?!”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從帷幔后爆發出來,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。
老嬤嬤駭然地抬起頭,只見那厚重的錦緞帷幔猛地一陣劇烈晃動!
一只枯瘦得如同鳥爪般的手,從帷幔縫隙中伸出!
五指箕張,指甲修剪得平整卻透著一股灰敗的青白。
那只手狠狠揪住帷幔邊緣,手背上青筋虬結。
那人穿著玄色暗紋的寬大寢衣,衣料滑落處,那條僵死的、不能彎曲的左腿以一種不自然的姿態半露著,裹在綢褲下顯得異常瘦削、僵直,皮緊貼著骨頭。
那手臂的主人似乎用盡了全身氣力,才得以在激烈的嗆咳與失控的喘息中,“他們……憑什么?……誰敢……查?誰敢……查到本宮頭上來?!”
老嬤嬤嚇得面無人色,魂飛魄散,重新將頭死死磕在地上,嘴里反復地、“娘娘息怒……娘娘保重玉體……保重玉體……”
……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