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像是終于喘過了氣,勢弱了些。
京城靜得不同尋常。
那令人窒息的鐵鏈聲、喝令聲,持續不斷地響了一個多月,如今終于稀落了。
但這靜,反倒讓人心懸得更高。
就像暴風眼中心的死寂,誰都知道更大的波瀾在后面。
茶館里,稀稀拉拉坐著幾個茶客。
茶水早涼了,沒人有心思續。
“聽說,停了?”一個行商打扮的壓低嗓子問鄰座,“今早看到蔣閻王……看到蔣指揮使的車駕回皇城了。”
“停了?”另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秀才擱下冷茶碗,嗤笑一聲,“停的是抓!審,才剛開始!”
他伸出兩根手指,又抖了抖,“光官!穿官袍的那種!應天府大牢塞滿了,鎮撫司詔獄底下人擠人擠得快沒地兒下腳,就聽說,抓了一千三……還是往少了說!”
“一千三百多?”行商眼都直了,“全是……?”
“江南口音唄!”一個壯實的漢子悶聲道,“茶館里都聽膩了!昨兒城門口押進來一串,哭天喊地的,全是吳儂軟語,能聽出是姑蘇那邊的調子!”
老秀才嘆口氣:“前有胡惟庸案,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漂杵。這才消停幾年?又一場!這次更齊整,專盯著江南籍的來!”
“齊整?”行商疑惑,“不是說主犯是那什么江南巨商……”
“屁!”壯漢打斷他,“沒那些大老爺們在背后撐著,指使著,搭橋鋪路,他一個商賈能摸到宮里的邊?能算計太子妃、皇長孫?”
他環顧四周,聲音壓低:“都說啦,這次可一點不冤!抓進去的,甭管官大官小,甭管之前裝得多清高多委屈,一審,嘿!”
“怎么說?”行商追問。
“都招了!”壯漢一拍大腿,“心甘情愿得很!知道自己在干啥!說是在拔刺,清君側!”
“清君側?”老秀才眉頭擰成死疙瘩。
“沒錯!”壯漢唾沫星子飛濺,“就是清君側!清的是咱們陛下身邊的淮西老勛貴!他們說常家、藍家那些,仗著是開國功臣,又是太子妃皇長孫的母族親眷,跋扈得沒了邊,長此以往,必定動搖國本!”
他喘口氣,學著那些官老爺的腔調:“‘扳倒常氏,斷淮西外戚登天梯!剜掉朱雄英這顆淮西毒瘤,才是為江山社稷!’聽聽!聽聽這話!多光鮮,多堂皇!敢情毒殺皇嗣還是為了咱大明好?”
“瘋了……都瘋了……”行商聽得脊背發寒,“那……那些淮西勛貴們呢?他們該高興了吧?死對頭給一鍋端了。”
“高興?”壯漢咧咧嘴,“你去問問他們,高興得起來嗎?”
……
宋國公里,暖爐燒得極旺。
幾個老家伙卻像是坐在冰窟窿里。
穎國公傅友德捏著青花瓷的茶杯蓋,盯著爐火,半天沒吱聲。
“他娘的……”宋國公馮勝啐了一口酒氣,“……江南那幫酸丁,心是真他娘的黑!手是真他娘的毒!”
永平侯謝成摩挲著自己左手小指上一道猙獰的舊刀疤,那是早年沙場上留下的。
“老馮,你說……”他開口,聲音干澀,“要不是……要不是那突然蹦出來的馬家小子……”
他沒往下說,端起酒杯猛灌一口。
酒太烈,嗆得他一陣咳嗽。
“怎么著?”傅友德終于抬頭,“你是想說,要不是馬淳從死人堆里把雄英撈回來,這會兒……”
“那姓呂的娘們生的朱允炆,早就該坐在東宮正位上了!”馮勝把話接過去,“江南那些蛆,用這種下三濫的法子,差一點就真他娘的成了!”
整個偏廳一下子死寂。
成了……
成了,意味著什么?
意味著太子的嫡長子、流淌著常遇春血脈的朱雄英,早已悄無聲息地死在那個痘疫肆虐的夜晚。
意味著東宮之位,會順理成章地落到朱允炆頭上。
而朱允炆……
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個溫柔順從、卻出自江南士林呂氏的女兒——太子妃呂氏。
她背后牽連的,正是如今正在詔獄里哀嚎、被鐵鏈鎖拿的江南士紳網絡!
還有呂家的勢力!
那意味著,當朱允炆登基,今日被捆綁在詔獄鐵鏈上的那些人……
不,是那些人背后盤根錯節,遍布江南乃至滲透朝堂的龐大力量,將徹底翻身!
他們將堂而皇之地坐上權力的寶座!
整個朝堂的風向,將徹底倒向江南!
馮勝只覺得一股寒氣從他脊椎骨縫隙里往上猛躥,直沖天靈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