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筆直地坐著,以近乎莊嚴的姿態抬著頭,直迎李善道的目光。
沒有驚懼,沒有乞憐,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靜,與周遭彌漫的肅殺、屈辱和絕望格格不入。
如同亂石堆中傲然綻放的一株寒梅。
李善道心中驀然一動。這目光如冰湖澄澈,又如烈焰灼熱,這般直接,這般坦蕩,讓他這位在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“漢王”,不由也感到了一絲被刺穿的異樣。這女子未施粉黛的臉龐,卻足令滿堂生輝,熟美容顏下,隱含著的不屈堅韌,透出股倔強的英氣。
他寬袖內的手指,不自覺地微微蜷縮了一下,指尖在蹀躞邊劃過。
南陽公主不答反問:“吃苦?敢問大王,問的是什么苦?”
李善道端起茶碗,喝了口茶湯,定了定神,笑道:“自是車馬勞頓,風塵仆仆之苦。”
南陽公主淡淡一笑,說道:“大王,這如果也算苦,賤妾敢問,國破家亡又算什么?”她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上牽動著,形成了一個弧度。
不,不對,那并非笑意,而是一種刻骨的悲涼與自嘲。
她聲音不高,卻字字清晰,如同珠玉落盤,敲在每個人的心上。
“苦?”她輕輕反問,聲音里帶著一絲奇異的飄忽,“大王問我苦否?國破家亡,宗廟傾頹,父兄遇害,枉死於九泉之下,身為帝女,不能報怨雪恥,反先被宇文化及這賊子裹挾,繼為大王階下之囚!”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,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血淚,帶著千鈞的重量。
強撐的平靜,終於被洶涌的悲痛撕裂開來。
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,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,盈滿了她的眼眶,順著蒼白而美麗的臉頰滾落。
但她依然昂著頭,任由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,淚珠大顆大顆地砸在她秋香色的衣襟上,暈開深色的痕跡,說道:“不能報怨雪恥!此身茍活,已是千古之恥!賤妾唯恨此身無力,不能手刃仇讎,告慰父兄在天之靈!”她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錐心刺骨的憤怒,“大王,卻問賤妾舟車勞頓,風塵仆仆,苦不苦?大王!賤妾敢問大王,大王說賤妾苦不苦?”
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。淚水如斷線之珠,沿著她倔強揚起的下頜滾落,浸濕了衣裙,也重重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。她挺直著背脊,抱著她的幼侄楊政道,任由淚水肆虐,沒有擦拭,沒有遮掩,直視李善道的眸子卻依舊睜得圓亮,清澈得令人心驚膽戰。
堂內陷入安靜。
從坐兩側的屈突通、薛世雄、李靖、魏征、于志寧等人,一時間呼吸都仿佛停止。
屈突通滿臉羞紅,深深地低下了頭;薛世雄目光閃爍,也不敢去看南陽公主。他兩人俱故隋大將軍,面對南陽公主的控訴與憤懣,難免涌起愧疚。且因南陽公主的悲憤、質問,薛世雄還好點,屈突通眼眶發紅,喉頭上下滾動,抬手不斷地揩拭眼角,卻竟已是隕涕。
就連沒受過隋室多少恩典的魏征、于志寧、更半點恩典未有受過隋室的堂下甲士親兵們,也不禁為南陽公主的話語、表現動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