單雄信痛苦地閉上眼睛。
如果真的投降了過去,李善道、黃君漢等等,內心會怎么看他?一個在翟讓被殺時,跪地求饒的懦夫?即使表面上接納,心底的輕蔑與不信任,又如何消弭?他仿佛已經看到李善道麾下將領、士卒們私下里鄙夷的目光和竊竊私語,看,那就是單雄信,當年跪著活下來的那個!
還有他現在的部曲。
他的部曲多是瓦崗舊部,如今在李密的高壓之下,尚能維持表面的服從。若他真降了李善道,他們還會追隨一個背負著如此恥辱的主將么?只怕轉瞬之間,人心盡散,就會盡奔改從黃君漢等。至時,他既不被新主真正接納,又失去了部眾,豈不陷入更加孤立、備受唾棄的絕境?
降,看似是洗刷舊恥的契機,卻可能是通往更深淵、更徹底恥辱的不歸路。
不降,繼續為李密驅使,揮刀砍向昔日同袍駐守的河陽城,則意味著永遠背負著對翟公的愧疚和“懦夫”的罵名,在鄙夷的目光中茍延殘喘,永無抬頭之日。
進退之間,皆是萬丈深淵!
他不禁苦笑,當夜的一跪下去,早已跪碎了他的脊梁,名節盡喪!於下想來,若當時與翟公一同血濺當場,倒也痛快干凈!至少不必日日忍受這羞恥的啃噬,不必在夢中面對翟公充滿失望與憤怒的眼睛!可話說回來,便是再來一次,他真的有勇氣選擇死亡么?這個念頭讓他渾身一顫,不敢再深想下去。是的,他對不起翟公,萬死莫贖!可事已至此,他還能怎么辦?
抬頭望向帳外,夜色濃稠如墨,寒星點點,仿似冷眼旁觀。
跪地這一刻的怯懦,已成定局,他只有一條道走下去了!
低頭看著他被長槊磨得布滿老繭的雙手,這雙手,力挽奔馬、長槊無雙,染過無數敵人的血,卻也沾染著洗刷不掉的、沉默的愧疚。
帳外寒風呼嘯,卷過他的將旗,嗚咽作響。
單雄信只覺得臉上陣陣燥熱,仿佛被無數道目光灼燒。翟讓、黃君漢、李善道等等的面容,一一從他眼前交替閃過。舊日在瓦崗,與翟讓等暢飲笑談的情景浮現眼前!那些肝膽相照的豪情,那些生死與共的誓言,早不是他再配擁有的了。
他再又閉上了眼,心如絞痛。他雖外以粗豪示人,焉能無情?他的情感,誰人能知?他又能與誰人分說。亦只有在這夜深人靜、孤帳獨處之時,他才敢直面過往,直面這蝕骨的羞慚。
罷了,罷了!他睜開眼,抓住黃君漢的信,投進了炭盆。
火苗貪婪地舔舐著信紙,將其化為灰燼,只余下一縷青煙和刺鼻的氣味。
單雄信壓下翻騰的復雜情緒,朝帳外厲聲喝道:“傳諸將,帳中議事!商議明日強攻河陽城!”
語聲堅決,仿佛要將所有的猶豫、彷徨、羞恥、痛苦,都用這軍令斬斷!
只有他自己知道,這看似的堅決背后,藏著多少撕扯與掙扎。
就用更猛烈的廝殺,用更勇猛的殺敵,洗刷他跪地時的懦弱,麻痹他不敢回望的羞恥!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