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老蔫的獨眼看過去,臉上依舊覆蓋著一層木訥,沒有任何表情的起伏。沒有驚訝,沒有憐憫,甚至沒有一絲波瀾。仿佛眼前不是一具冰冷的少女尸體,而是一截需要處理的朽木。
他彎下腰,動作有些吃力地抱起那株被他挖倒的、半死不活的柳樹,將它沉重地拖到了板車上,根須上的泥土淅淅瀝瀝往下抖落。
接著,他又帶動著一條木腿上前,走近那具冰冷的少女尸體,如同以往幫王金水處理尸體那般,將她抱了起來,放在板車上,放在了半死的柳樹旁邊。
他沉默地收拾好鋤頭和鐵鍬,將它們也一并放到板車上。
然后,他推起了那架承載著一株枯樹和一具尸體的沉重板車,車輪碾過泥濘,發出艱澀的呻吟。
小黃用力甩了甩身上的水,默默地跟在了車旁。
一人,一狗,一車,再次咯吱咯吱地駛過那座半朽的木橋,重新踏上了回村的土路,再次入村,再次路過那座燈火通明的高門大院,里面的喧囂和慘叫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。
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嘈雜,混亂。
宅子里人影幢幢,燈火瘋狂地晃動,驚呼聲、急促的腳步聲、器皿翻倒的聲響混雜在一起,隱隱傳來驚恐的呼喊。
“有田哥…怎么辦?!”
“找!所有角角落落都找一遍!”
“大門鎖著!沒人出去啊!!”
“見鬼了!!”
“……”
一種不祥的預感,如同冰冷的蛇,悄然鉆進夜幕。
宋老蔫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,依舊推著骨碌碌的板車、一拐一拐地朝著亂墳坡的方向走去。
宅子里的人不會知道,他們找了七天的妮奴,此刻就躺在宋老蔫的板車上,就從宅子外面慢吞吞經過…
當宋老蔫推著沉重的板車,艱難地爬上亂墳坡,快要回到自己的窩棚時。
他的腳步,缺忽然頓住了!
他那只渾濁的獨眼驟然收縮,死死地盯向了前方…
在那片被更濃重的黑暗籠罩的亂墳坡深處,他依稀看到了一個穿著古怪、身形瘦高的背影,正拖著一個毫無生氣的、如同死狗般癱軟的人,一步一步,緩慢而沉穩地,朝著亂墳坡最幽深、最核心的地帶走去!
那個被拖著的人,四肢無力地耷拉著,頭顱歪斜,身體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…那身形,那衣著…
王金水!
盡管光線昏暗,夜幕迷蒙,宋老蔫依舊一眼認出來…那是他化成灰都不會忘記的…王金水!
他的腦中立刻明白,剛才路過那宅子里的混亂因何而起…先前他出村的時候,王金水還在宅子里咆哮如雷,此刻,卻像是一件垃圾一樣被拖進亂墳坡深處。
而拖著王金水的那道身影…正是前不久來到這座村子、幫助王金水建立起族規的那個…外鄉人。
宋老蔫枯槁的身影,立在亂墳坡的半道上,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…那個穿著古怪的外鄉人,拖著死狗般癱軟的王金水,一步步走向亂墳坡深處,很快在那幽深的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他沒有跟上去。
他的心口,仿佛被一塊冰冷的石頭塞滿,沉甸甸的,壓得他喘不過氣,卻又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。復仇的火焰,好像在那個滂沱的雨夜就已燃盡,此刻只剩下無邊灰燼般的空茫。
他邁著那條沉重的木腿,重新推起板車,走向窩棚…取下鋤頭,在窩棚正對門口的位置,在那座墳后,一點…一點地刨開冰冷的泥土。
小黃嗚咽著,用鼻子拱了拱那株枯柳,又擔憂地望望主人。
宋老蔫沒有停頓,將那株半死不活的枯柳,近乎虔誠地,栽進了新挖的坑中。
泥土回填,將枯柳的根須掩埋。他跪在地上,用手,一遍遍拍實,動作緩慢,仿佛在埋葬某種非常沉重的東西。
摘好枯柳,他邁著一條木腿,轉向窩棚的后方。那里,有他堆起來的一座座小小墳丘。
他再次揮起鋤頭,沉默挖掘,鐵刃挖進泥土發出悶聲…一下,又一下,漸漸,一個長方形的坑成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