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咽氣前忽然望著天花板發呆,直愣愣地把手往上伸著,像是要抓住什么東西似的。
口中喃喃著什么“衛國,你來接我了...”
然后就笑著把眼睛閉上了,挺安詳。
在那之后,他們奶奶許桃花的記性就不大好。
就像那老墻皮似的,一層層往下掉。
一開始是記不住要買什么菜,剛吃過的早飯扭頭就忘,然后連兒子女兒的名字都記不住了,有一次,還管自己大兒子許安叫“爹”嘞。
再后來,她忘了自己。
可唯有兩個東西許桃花怎么也忘不掉。
她口袋常年捏著一塊麥芽糖,誰來也肯不給。
還有則是一支調子,時間久了家里人人都能跟著唱。
許安走進來,仔細將毛毯往母親膝上提了提,坐在藤椅旁和小輩一起看起了電視。
屋頭里還算熱鬧,直到電視機里響起一道清晰的播報聲音。
“同時,還發現一枚印有‘許衛國’字樣的印章,兩塊老式打火機碎片...”
這熟悉的名字讓眾人不由靜了下來。
那藤椅驀地發出“吱呀”一聲唉叫。
許桃花坐直了身體。
那因常年勞作而佝僂的背脊,這時竟看不出半點彎曲。
她似乎想靠得電視機更近些,手指頭用力往屏幕那戳。
眾人一個個緊張地看著,大氣也不敢出,生怕發出聲音嚇壞了她。
只見那枯瘦的手指不停地抖著。
許桃花喑啞地,從喉嚨里滾出兩個破碎的音節。
“許,衛,國...”
“爹,爹...”
那張樹皮般的蒼老面龐上,緩緩流下兩行清淚。
一屋子的年輕人,全然愣住。
那總是藏在衣兜里的半塊麥芽糖,被許桃花獻寶似的捧出來,捧到電視前。
“桃花,又在吃糖吶?等爹打完仗回來,給你買上一籮筐,夠你天天抱著啃的!”
一身戎裝的男人抱著個胖閨女在懷中哄,忽然把人重重往上一拋,又穩穩接住,激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。
“咯咯咯,爹!再來!再來!”
女人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:
“許衛國!你又跟孩子說什么渾話?趕緊過來試試我新給你補的鞋!”
“糟了,咱快走,你娘發怒了!”
抱著孩子逗弄的偉岸身軀與油燈下縫補的身影貼在一塊,盡顯溫柔。
眼淚砸在那半塊糖上,大顆大顆地。
“爹...吃糖...”
她又對著電視輕輕喚了一聲。
那個早就刻在血液深處的名字,再一次扎醒了桃花因歲月而倦怠的靈魂。
原來,愛真能跨越時空的距離,打破記憶的桎梏,即使隔著七十多年的歲月長河,那份親情懷念也永遠不會消散。
不知不覺,整個屋子的人都哭在了一起。
晚間,小輩們再次翻開族譜的時候。
許桃花正望著窗外沉沉的雨幕,微微笑著哼那個調子。
那是父親穿著嶄新锃亮的軍裝,最后一次用硬硬的胡茬扎她的小臉時,教給她唱的。
“雄赳赳,氣昂昂,跨過鴨綠江...”
“保和平,衛祖國...”
麥芽糖掉在地上,發出輕微的磕碰聲響。
桃花的手輕輕垂下。
她去找爹娘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