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以前,母親還在的時候,葉大人也還是慈愛而值得尊敬的父親,赴了宮宴,青年得意,飲了酒,回來興致好得很,教兩個女兒道理。說起帝王心術,說君王是沒有喜怒的,那官員如何揣測君心呢?看君王的身邊人就行了。好的君王,身邊常有幾個人,不要信他被人蒙蔽,能做近臣的,都是君王允許的。忠臣也好,佞臣也罷,人人都是他的一面。湊在一起,就是君王全部的模樣。
就好像長公主也有許多面,秦女官的疾言厲色當然是她,但蘇女官的正直不忍也是她。
魏珊瑚的處境,和魏侯爺又有什么區別呢?她明明一身武藝,可以輕易掙開嬤嬤的束縛,但她甘愿受罰,跪伏在地,愿意受嬤嬤的掌嘴,只為了向長公主要一個公平。這是刻在魏家人骨子里的忠心,更襯得陳家人居心叵測。
哪怕是鐵石心腸的君王,也要有所動容的吧。
但秦女官顯然做慣了利刃。
“你要殿下主持公道,但陳家幾曾冒犯你們的公道?殿下說的是糟糠之妻不下堂,陳家又不曾謀圖你們的正室之位,不過是送個小妾而已,京中有的是這樣的事。”她冷冷道:“大周律例,官員娶妾不違法理。京中富貴世家,有的是三妻四妾的,你們要做誥命夫人,就免不了這個。迎春宴你們不是不在,難道要殿下為你們單開一條律例,讓鎮北軍將領都不得娶妾么?”
一番話又鋒利,又刻薄,但又合乎法理,把女眷們說得遍體生寒,啞口無言。連魏珊瑚也一時無話可答。
可見人在局中,是看不透的,清瀾嘆一口氣,輕聲替她們回答。
“秦尚宮說的法理自然沒錯,但法理之外,還有人情。”她平靜替女眷們講出她們的委屈:“納妾沒有不經過主母的,私自納妾,與打正室的臉無異,士可殺不可辱。富貴世家三妻四妾自然是常理,但當初女眷們冒著生死,追隨自己的丈夫去到邊關,同生共死過了四年,她們求的自然不是富貴,自然也不該用富貴來回報她們。”
一句話說得眾人振聾發聵。
有時候辯論也像打仗,清瀾替她們撕開一道口子,魏珊瑚立刻抓住戰機,上前帶淚稟報道:“殿下,正如葉姐姐所說,當初我們嫁給他們,圖的并不是拜將封侯,而是愿意同生共死,只要能替他們分擔一點重量都值得。鎮北軍在前方打仗,我們穩住后方,冬日的棉衣,夏日防暑的草藥,整個楊林城就是鎮北軍的根基,全民皆兵,我們連著三天不眠不休趕制棉衣的時候,怎么他們不跟我們說要娶妾?他們在流沙灘被困,我們爬過雪山去送糧的時候,他們也沒說要娶妾?說的都是一心一意,一生不負。他們要娶妾,早在我們要嫁的時候就該說,一樣是娶妾,一樣是做夫人,我們為什么不嫁給京中王孫,省過這四年的辛苦,雪里火里,脫了幾層皮!這不是負心是什么!”
她說得激動,直接站了起來,拉著其中幾個夫人,對長公主殿下道:“吳姐姐,李姐姐,你們讓殿下看看你們的手。”
被她拖著跪到長公主殿下面前的幾個夫人伸出手來,關節都變了形狀。魏珊瑚說得聲淚俱下,朝長公主殿下道:“這是當年為了爬雪山送糧,幾個姐姐的手都凍壞了,現在一到風雨天就刺骨地痛。當初北戎人打過來,我們上山去躲,吳姐姐的孩子都掉了。還有李姐姐的腿,宋妹妹的眼睛……”
清瀾用君臣之道勸諫并不算離題,魏珊瑚這行為,確實和凌煙閣上的功臣亮傷疤數功勞沒有區別。
秦尚宮再冷心冷性,也仍然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小姐出身,幾時在同樣是夫人的女眷身上見過這樣嚴重的傷疤,即使仍然冷著臉,神色也難免震撼。年輕的宮女們也都受了點影響,神色不忍地看著夫人們。蘇女官更是神色憤慨,按捺不住地看著長公主殿下。
倒是在旁邊給長公主斟茶的宋嬤嬤并未受影響,到底是宮里出來的人精,見過風雨,越老越辣,一點不動容,反而帶笑勸道:“羅夫人這話說得偏激了點。夫人們在邊疆吃了大苦頭,圣上也是知道的,不然也不會一個個誥命夫人封下來了,都說女子是妻憑夫貴,嫁雞隨雞嫁狗隨狗,雖是民間的俗話,也有幾分道理。夫人們當初是自己選中的丈夫,這場豪賭,不是也都賭贏了么?說句不中聽的話,夫人們當初要是留在京中,嫁得也未必有這么好呢。”
她這句話下去,女眷們自然都一派嘩然,魏珊瑚更是肺都要氣炸了,剛想回話,宋嬤嬤卻又笑道:“夫人們也且慢生氣,該替殿下想想才是。如今你們義憤填膺,要來狀告親夫,要殿下幫你們處置陳家。但告完了,罰完了呢?夫妻總是床頭打架床尾和,殿下罰完了,你們回去過日子了,陳家人可就有話說了。”
“我們不是那樣沒骨氣的人!”魏珊瑚立刻道。